第十三章

夜色如墨,将城市紧紧包裹。江屿蜷缩在狭窄的木板床上,身下的褥子单薄而潮湿,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隔壁传来继母尖锐的斥责声和父亲含糊的辩解,中间夹杂着小孩刺耳的哭闹。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太阳穴,让他头痛欲裂。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窒息。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油腻气味,墙壁上是被水渍晕开的泛黄地图,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冷风中微微颤动。这个所谓的“家”,更像一个临时收容所,一个他无法摆脱却又无比憎恶的牢笼。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那张便签,纸张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他闭上眼,试图屏蔽外界的嘈杂,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世界的画面。

那是渝陶家的书房。宽敞,明亮,安静。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淡淡的书卷气和花果茶的清香。sugar蜷缩在柔软的地毯上,尾巴尖悠闲地晃动。而那个女人,渝陶,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低头看书时,侧脸线条温柔而专注……

【因为我觉得,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的要深远,要汹涌。“值得”?这两个字对他而言,陌生得近乎讽刺。他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是“麻烦”、“怪胎”、“没人要的东西”。他习惯了用冷漠和疏离来武装自己,将内心所有对温暖和认可的渴望,死死地压抑在最深最暗的角落。

可是,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看到了什么?是看到他醉酒后的失态?还是打架时的凶狠?抑或是他胃痛时不堪一击的脆弱?她凭什么觉得他“值得”?

无数的疑问和挣扎在他脑中翻腾。他像一只被困在迷宫里的兽,明明看到了一丝出口的光亮,却害怕那光亮背后是更深的陷阱。林薇的话语阴魂不散地萦绕在耳边——“他内心藏着多么黑暗的东西”、“靠近他只会带来麻烦”……是啊,这才是他该有的结局,在泥泞里腐烂发臭,而不是去奢望不属于他的阳光。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腔剧烈起伏,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让他几乎想要将那张便签撕碎、扔掉。可当他颤抖着手拿出那张纸,看到上面那串工整的数字时,动作却僵住了。

他想起她递来温水时自然的动作,想起她注意到他不喜消毒水气味时的细心,想起她面对林薇挑衅时的平静与坚定,想起她找到他时,眼中那份纯粹的担忧,没有丝毫的评判……

还有sugar,那只对他展现出莫名信任的黑猫。

这些细碎的、温暖的片段,像一点点微弱的星火,在他一片荒芜的内心世界里艰难地闪烁着,试图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值得吗……”他对着空气,发出无声的诘问。

与此同时,渝陶也并未安然入睡。

她坐在书房的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sugar趴在她膝头,已经睡着了。她手里拿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又被她按亮,反复看着那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

【为什么?】

她知道这条信息背后,是那个少年怎样惊涛骇浪般的内心挣扎。她不确定自己的回答是否能真正传递到他心里,不确定那份过于沉重的“不值得”的枷锁,是否会被一句轻飘飘的“值得”所撼动。

她不是在执行任务,至少不完全是。在日复一日的观察和接触中,那个看似冰冷孤僻的少年,向她展露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细微瞬间——他指尖触碰猫咪时的无措,他留下解题便签时的认真,他病中依赖的脆弱,甚至他面对林薇时那近乎本能的排斥与自我保护……这些都让她无法再仅仅将他视为一个需要“拯救”的目标。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命运亏待,却依然在缝隙中挣扎着想要呼吸的人。

她拿起桌上那个江屿留下的平安结,丝线冰凉,却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属于他的气息。

“乖乖,”她轻声对膝上的猫儿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我们能做的,好像只有等待和……相信。”

相信他内心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种,相信温暖终究能融化坚冰。

……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江屿没有再发来信息,也没有任何动静。渝陶按捺住联系他的冲动,她知道,此刻的任何催促都可能适得其反。她只是如常生活,但总会下意识地留意手机的动静。

渝渊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有一次吃饭时,状似无意地提起:“姐,你说江屿在他那个家……能待得惯吗?要不要我叫他出来玩?”

渝陶看了弟弟一眼,摇了摇头:“让他自己决定吧。”

她尊重他的选择,无论他最终走向何方。

转机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震耳欲聋的雷声将渝陶从睡梦中惊醒,闪电如同利剑划破夜空,瞬间照亮房间。她起身想去关严窗户,却听到楼下似乎传来了门铃声,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声淹没。

她愣了一下,这么晚了,会是谁?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披上外套,快步下楼。透过猫眼,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单薄的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是江屿。

他低着头,站在肆虐的暴雨中,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被遗弃的小兽。

渝陶的心猛地一紧,立刻打开了门。

风雨瞬间裹挟着寒意涌入。江屿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站在门内、穿着睡衣、面带担忧的渝陶。她的身后,是温暖、干燥、光亮的空间,与他身后的冰冷黑暗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骄傲,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被这场冰冷的暴雨冲刷得支离破碎。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看着她。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经被雨水浸湿、字迹都有些模糊的便签纸。

渝陶没有问他为什么来,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侧身让开,声音温和而坚定,穿透了哗啦啦的雨声:

“先进来。”

这三个字,如同赦令。江屿紧绷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几乎是机械地、踉跄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在他踏进来的瞬间,渝陶清晰地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脸上滑落,混着雨水,滚烫得惊人。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抓住这缕光。

哪怕前路未知,哪怕内心依旧充满恐惧和不确定,但他跨出了这一步。

渝陶关上门,将冰冷的暴雨和喧嚣的世界隔绝在外。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来到这里的少年,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欣慰,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阶段。

而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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