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蛊
邓梵天将司马钰索要五石散一事和盘托出,听得忆长余眉心直跳,一股莫名的不安在他心中蔓延,总觉得师父正瞒着他筹划着什么极其危险的事情。
“师父要五石散作甚?”忆长余手中握着茶盏,指尖微微用力,盏中水面轻晃,漾开圈圈涟漪。
邓梵天摇了摇头,心中同样疑虑重重。
空气仿佛凝滞,沉重的低气压让每个人都倍感煎熬。
“司马铭那边,可有什么消息?”忆长余抬起头,看向邓梵天,沉声问道。
邓梵天思索片刻,仍是缓缓摇头:“他那边戒备森严,具体的消息,探听不到。”
忆长余的眉头皱得更紧,几乎要拧成一个死结。他太了解司马钰了,在听到“五石散”三字时,他便已窥见了师父的意图——他是想让司马铭染上毒瘾。
此计的目的,在于让司马铭自甘堕落,彻底失去人心,从而为楚煜登基扫清最大的障碍。可然后呢?司马钰的下一步是什么?
或许,根本就没有下一步了。以司马铭睚眦必报的性子,一旦察觉或事成之后,司马钰即便不死,也要被剥掉一层皮。一个双腿残疾、权势皆依附于家族的人,拿什么去斗?
忆长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盛满无奈与心酸。
这么做,值得吗?用他自己的命去换?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忆长余没有明说,只是默默掀过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师叔接下来有何打算?”
邓梵天正有此意,当即道:“我打算与昭衡一同前往前线,伺机夺回城池。”
忆长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伤里,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去做,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需要有人支撑。
楚煜望着忆长余离去时那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只觉得那肩膀上扛着山岳般的重担。他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重量。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他仿佛被隔绝在外,他们似乎是在为他铺路,却又像是将他独自留在了一座孤岛之上。
他有时很想大声质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他尚且稚嫩的头脑,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复杂的局,只能隐隐感觉到,这是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
楚煜走路近乎无声,他早已习惯了做一个不被看见的局外人。
“楚煜,是吧?”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似远又近,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扭头,对上了邓梵天的目光,随即重重点头。他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任人欺凌的“野种”,从忆长余救下他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改变。
煜,乃光也。
邓梵天洞悉忆长余为此子取名的深意,他只愿这番苦心没有错付。这无疑是一场豪赌,一步走错,便可能满盘皆输。
夕阳挣扎着在黑暗边缘留下一线光辉,仿佛宣告着无声的誓言。每个人的心志在此刻汇聚,虽如星火般微弱,却已有燎原之势。
忆长余的身影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注视着楚煜,眼底深处,似乎也因这点星火而泛起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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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的权势早已不复当年。虽仍手握部分权柄,但因贺长卿当廷摘冠、司马铭一手遮天,声望已大不如前。
昔日与贺家往来密切的官员,如今个个心思浮动,只待局势明朗,便会毫不犹豫地划清界限,另寻高枝。真可谓:树倒猢狲散,人走茶便凉。
盛极必衰,这个道理贺关定何尝不懂。他深知,贺家如此,司马家亦难逃此律,最终不过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月色凄清的夜晚。那一夜,有人长眠,再未醒来。自那以后,他的内心便再难容下纯粹的亲情,唯有紧握在手的权力,才能带来一丝虚幻的心安。
公元952年,亥时,先皇楚征驾崩,在位四十五年。
那一夜的月色,贺关定永生难忘。
他的父亲在那晚奉诏入宫,归来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首。
那时的贺关定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死在先帝驾崩之前。
后来他才懂得,何为“高处不胜寒”。他的父亲,那位战功赫赫的镇国公,只因权势过盛,成了新帝登基的潜在威胁,便被一杯鸩酒轻易了结。所谓巩固皇权,不过是兔死狗烹的借口,实在令人心寒齿冷。
从此,他与楚允之间,少年情谊尽碎,只剩下一道名为“君臣有别”的冰冷鸿沟。
他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却在一夜之间沧桑憔悴。无人能懂他心中的痛与恨,连他自己,也渐渐迷失在仇恨与权欲的泥沼中,血液似乎不再为自己流淌,成了一具为他人、为执念而活的行尸走肉。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仿佛正坠入绝望的深渊。
他终究,也要步上父亲的后尘了。
五石散带来的迷幻之感阵阵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恍惚,父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与当年那个绝望少年的身影,交替浮现。
“父亲,”司马铭喃喃自语,声如梦呓,“孩儿……很快便能去见您了。”
这毒,他已深陷,戒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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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秋林山相距最近的幽州,首当其冲,遭受战火波及,如今已如待宰的羔羊,一片萧条。百姓纷纷南逃,昔日繁华的城池,几乎十室九空,沦为一座巨大的空城。
远处,代表着军队驻扎的炊烟袅袅升起。
正值午时,烈日灼灼,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的燥热与尘土的气息。
隐约间,能听到士兵们操练与闲谈的嘈杂声,零零碎碎,听不真切。
贺长卿顶着一头半湿的墨发回到营地,显然是刚去河边清洗过。他面容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这场仗,他已许久未曾安眠。
军营中混杂着汗味、血腥与尘土的气息,贺长卿却眉头都未动一下,早已习以为常。
巡逻的士兵们精神尚可,见到他,三三两两地行礼招呼,贺长卿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贺将领!”一名年轻将士小跑而来,脸上带着见到主心骨的光彩,“有两位客人在您营帐中等候。”
贺长卿看了他一眼,觉得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名字。
“人在哪?”
“已在您营帐内。”
贺长卿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走向自己的营帐。
帐内,等候他的,正是曾在青山寺有过一面之缘的邓梵天,以及另一位,戴着面具,遮住了下半张脸的不速之客。
尽管对方遮掩了容貌,但贺长卿仅凭那双露出的眉眼与周身气度,便立刻确认了他的身份。
邓梵天起身,从容作揖:“贺将军,别来无恙。”
贺长卿的目光在邓梵天身上稍作停留,微一颔首,随即如鹰隼般锐利的视线便牢牢锁在了昭衡身上。边关的风沙与血火,洗去了他几分少年青涩,沉淀下更多冷硬与煞气,竟与他的父亲贺关定有了几分神似。
“这是谁?”贺长卿向前逼近几步,猝不及防地伸手,一把掀开了昭衡的面具,目光冰寒刺骨,“巴格木?你害死我兄长还不够,如今又想来祸害我不成?”
他字字诛心,毫不留情地撕开着对方的伤疤。
邓梵天对此情形早有预料,适时开口道:“贺将军息怒。我等此番前来,是奉国师之命,与将军谈一笔于你我三方皆有利的买卖。”
贺长卿眉峰一挑,倒想听听这老狐狸能说出什么花来。
“说。但记住,若想全身而退,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最好想清楚。”
邓梵天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递上:“将军看过便知。”
贺长卿接过,用因长期握兵器而略显粗糙的手指,缓缓拆开这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笺。那清隽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他几乎是瞬间便认出,这是出自忆长余之手。
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在心中反复咀嚼,恨不能镌刻于心。
良久,他终于收起信笺,目光如炬,再次射向昭衡:“我不信你会如此好心。直言吧,你想要什么?”
信中所提,正是借匈奴之手,铲除那些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的贪官。此举有两利:一来,这些地方官势力盘根错节,中央难以撼动,假借外敌之手可省去无数麻烦;二来,朝廷无需承担戕害臣工的恶名,既能清理门户,又可借此震慑四方,打击地方日益膨胀的野心。
昭衡毫无惧色,坦然迎视,眉宇间仍带着属于匈奴台吉的傲骨:“待我事成,与奎国签订百年和平之约。”
贺长卿心念电转,看来兄长贺举明之死,背后牵扯的远不止沙场恩怨。原来聪明如巴格木,也逃不过被人算计的命运。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他瞬间明了,巴格木所要争夺的,远不止一个台吉之位,而是整个草原的至高权柄——可汗之位。他甚至不惜……弑兄杀父。
这并非不可能。
贺长卿心念急转,若对方所求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暂且合作。于是他道:“可以。但你具体打算如何行事,巴格木?”
他尚不知对方已化名“昭衡”,故而仍以旧称呼之。
昭衡面色不变,平静纠正:“我如今化名‘昭衡’。军中认得我的人不少,不便公然现身,故我只做外应。我麾下尚有一支三百余人的忠心部族,可伪装成匈奴散兵,袭杀指定目标。如今草原台吉是我兄长巴坦尔,他会继续率军攻打奎国。我因常年不在王庭核心,面孔生疏,可设法混入军中,为你们传递情报。”
他条理清晰,计划周详,贺长卿细细思量,觉得此事确有可行之处,便颔首应下。
事实上,匈奴若想真正击垮奎国,最佳策略并非占据所有城池,而是一路直捣黄龙,攻破京城临安,摧毁其中枢统治。届时,失去约束的各地方势力便会如同失去蜂王的蜂巢,各自为政,相互攻伐,这过程便如同养蛊:让无数毒虫在一个密闭空间中自相残杀,最后存活下来的,便是蛊王。然此计有一致命弱点,那便是易攻难守,稍有不慎,便会为他人作嫁衣,前功尽弃。
是以,匈奴的进攻路线,必是:幽州—镇州—魏州—临安。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贺长卿心中破土而出,迅速滋生蔓延。
若他将计就计,佯装不敌,放任甚至引导各地势力在这乱局中互相倾轧、吞噬。待到那“蛊王”历经厮杀,终于诞生,却也是最得意忘形、根基未稳之际,他再亲率精锐之师,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取临安……
若届时,攻入临安的是他贺长卿,但传遍天下的消息却是“匈奴攻破京城”,那么,他是否就能在这只“蛊王”最为虚弱、破绽最大之时,给予其致命一击,将这腐朽的官场、盘踞的地方毒瘤,一举荡涤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