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厌

忆长余点燃一盏灯,手持着,向正殿而去。

  楚允早已坐在大殿之上,身着玄色龙袍,坐于上首。空旷的大殿之中只点了五盏灯,仍然昏暗,幽暗的烛火无法看清楚允的全貌,只隐隐约约,模模糊糊。

  忆长余跪下身,将手中的灯盏放入身旁,道:“臣忆长余,拜见皇上。”

  楚允坐于上首,目光落在忆长余身上,打量着,带着丝丝疲倦。烛火摇曳,忆长余与楚允的影子随之摇晃,飘忽不定,像是浮萍。

  “起吧,朕来是为了与国师说些事。”楚允收回目光,神情中带着威严。

  忆长余再次拿起灯展,坐在楚允下首,静候着待命。

  楚允目光投向远方的大门,像是笼中鸟,这一生都没得到过自己想要的。

  “你恨司马家吗?或者说,你恨这个世道吗?”

  忆长余闻言,短暂的愣神,细想,自己的事楚允怎会不知。看似是傀儡的他,能在皇位上坐那么久。任谁也该知道他绝非表面那么优柔寡断。

  “陛下说笑了,臣怎能有怨、有恨……”没等忆长余说完,就被楚允抬手打断。

  楚允放下手,目光冰冷如利刃,他好整以暇看着忆长余,一字一句,缓缓道:“爱卿,真不想听那些虚的,你不该知道那些事的,不是?青山寺少主持。”

  忆长余被窗外的寒风吹的直哆嗦,一半是因为紧张。楚允果然深不可测,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调查楚允,提到铁板了。

  “爱卿,还是好好坐在这个位置,莫要绕了朕的清梦才好。”楚允走进忆长余,缓缓抬起他僵硬的下巴,细细打量着这张美艳绝伦的眼。

  “人皮面具倒是不错,钟璃宴看来办事还挺好的。”楚允手指尖的指甲缓慢嵌入忆长余的脸颊,剥下那张焊在脸上的面具,望着那张与司马清月神韵相似的眉眼。

  手指抚上忆长余的眉梢,轻柔,却带着不言而喻的警告:“好孩子,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里,包括司马钰的命。乖乖的,好好按照朕的计划走,你会有善终的,朕只要他们得到该有的代价。毕竟,朕舍不得你这个亲生骨肉。”

  忆长余背脊迅速爬上冷汗,一种恐惧席卷全身,他抖的厉害,想低下头,却被楚允无情掐着下巴。

  司马清月当年小产一事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想想要是没自己的暗中默许,谁敢接应这个烫手山芋。

  子贵母死,防的就是权利分散。如今他楚允早就不在乎这些,留着忆长余和司马清月的命是他的棋局中最好的棋子。

  “好孩子,瞧着朕的眼睛,不要害怕。多看看,往后再也瞧不到了。”楚允安抚的轻抚着忆长余的发顶,手间满是冰凉。

  忆长余强压下内心对于楚允的恐惧,看向了与他颇像的眼睛——清冷、淡漠。

  的确啊,真像。

  一个疯子设下的局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带进去了,还会在乎自己的性命?

  “疯…子……”忆长余颤抖着,凝视楚允。

  楚允缓缓地笑了,将忆长余抱起,走到一面铜镜前,让他坐在面前。

  “看看,多像啊!你是朕最满意的棋子、孩子,一样的眼睛,终会养出不一样的人。不过也没关系,为父虽不能亲眼看着你成为下一个我,但为父可以让你知道,血缘是如此的奇妙。”楚允笑了,笑的癫狂,像是在笑着个世道,这个世道的人心。

  铜镜前的两张脸要说起来,自己更像是过去的楚允。只有在经历过最绝望的疼痛,才会变成那地狱的罗刹。可……自己不会。因为他是忆长余,不是别人的替代品。

  “是,那又如何?我要亲手翻了你的局。”忆长余不再颤抖,他狡黠笑出来,在铜镜里对上楚允幽深的眼。

  楚允也不恼,发自真心摸了摸忆长余的发顶,柔声道:“不撞南墙不回头,没关系,为父很是期待。”说着,一刀劈向忆长余的后颈,让他晕过去。

  &

  钟璃宴坐在忆长余的圆桌前,思绪飘到远方,并不在意这个房间多出来的人。

  六年前——楼兰。

  “母亲!”钟璃宴奔跑着,向远方的母亲追赶着。

  伊兰洛向城门外一步步走着,不曾回头。风带起她的发丝,向后而去,她踏着残阳向无尽城门外的黄沙而去。

  钟璃宴不停追赶着,湿润的泪水划过脸颊,跌入尘土之中,随后被蒸发。

  “五皇子请回吧。”前来的侍卫毕恭毕敬,阻拦了钟璃宴的去路。

  钟璃宴想要冲出城门,跟随自己的母亲,他哭喊着,却被死死拦在侍卫的怀里。

  “母亲!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璃宴……”他的声音被黄沙吞没,散了个干净。

  小小的钟璃宴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离开,七岁的小孩并不明白厌恶是什么,恨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父皇很不喜欢自己,很不喜欢,更不喜欢自己的母亲。

  母亲脚环上始终有着铁链,枷锁的束缚似乎让她早已习惯,好像在她的一生里从未离开过枷锁的束缚。

  伊兰洛,这个名字好久没人叫起,只有嘴里的“贱奴”成为了她的名字。

  钟璃宴的名字并不好——终离厌,一生都在分别,被人厌弃。

  不受宠的他成了换取和平的工具,像她的母亲一样,远走与故土,去向异国他乡,成为别人的附庸。

  钟璃宴会想到自己为忆长余戒毒时的画面,思索着一件事:他对忆长余当真没有半分情意吗?许是有的,但自己本就是尘埃里的土,表面的温顺、纯真只是他的伪装,他连自己都不曾看清。

  他对故土已没了太多留念,唯一的只有母亲那飘摆的背影,那么单薄,像是一阵黄沙,覆盖所有的旧伤。

  沦为质子要么惨死,要么半死不活的,自己懦弱又贪生怕死的,于是成为楚允的眼睛,让自己安稳活着。

  人生太苦,他这一生到底是为什么?

  贺长卿借着钟璃宴愣神的功夫,悄无声息地走了,回了自己的院子。

  “忆长余,对不起。”钟璃宴喃喃着,对着空气,又对着自己。

  他找不到家了,也没有家了。他像是迷失的鹿,寻找着,小心翼翼地孤独活着。

  “没关系。”忆长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见钟璃宴眼角晶莹的泪珠不免心疼。

  他听见那句“对不起”时,心中无比酸涩。说真的他不恨钟璃宴,也不讨厌他。他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小孩子难免犯错,自己长大,更是让人心酸,

  忆长余晃晃悠悠走向钟璃宴,深深抱在怀中,任由对方哭诉着,发泄心中多年来的委屈。

  “没事的,都过去了……”

  “忆长余,我没有家了,你呢?”钟璃宴抽抽嗒嗒地,委屈着。

  “我……也算是无家可归的人,我会一直陪着璃宴的。”忆长余半跪着,慢慢将钟璃宴扶起,重新坐入凳子上。

  “好,你不能丢下我。”

  “好。”

  &

  转眼间已到四月春,天气慢慢回暖,细碎的晨光升起,洒下鱼肚白。

  城门外的流民依旧聚集着,城门死死关着,断绝与京城内的联系。

  这么多天以来早有人心生怨怼,汤粥如浠水一般,怎能填饱肚子。早晨粥铺已经设好,就待开火——煮粥。

  那群流民从原本的一拥而上,变成了静待时机,他们的目光不再投向粥铺。从而看向运输粮食的粮车,目光贪婪如狼。

  这是朝廷最后一次施粥,那些粮草会运往各个州府,在送到林秋山一带的前线,这期间难免有人贪污,而这真是司马家想要的。流失掉的粮草转而回到京城,留到司马家手里,然后在运往自己的目的地。

  炊烟逐渐升起,人的恶念也随之升起。

  十几名流民聚集在一起,商讨着什么,目光是不是看向粮车,目露凶光。

  司马起桑自然注意到这边,一步步走向那群围堆的流民。

  “干什么呢?都散开。”司马起桑不容置疑道,眼神中带着浓浓的警告之色。

  忽然有个流民冲向司马起桑,想夺走他的佩剑,嘴里还嚷嚷道:“你们这群狗官,自己吃的好好的,压迫我们,不让我们吃饱饭,看我不弄死你这个狗官。”

  司马起桑抽出长剑,夹在那个流民脖子上,缓缓看向那群蠢蠢欲动的流民。

  “今日我看谁敢造反。”

  脖间涌出血液,喷涌而出,温热的头颅落下,像是西瓜,滚了又滚。

  有些人瑟缩了,有的人见风使舵,挑起群愤。“这些粮食那粒不是我们上交的粮税,他们那群狗官有什么资格来扼杀我们?!”

  瞬时,许多人动摇了。人心像是容易坍塌的海市蜃楼,转眼间消失不见,回归最原始的兽性。

  “我们冲啊!夺回我们的粮食!!”

  呼应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司马起桑眼见失态要失控,立马让官兵围住他们,镇压着。

  叫骂声,哭喊声纠织在一起,融为一体,让人头皮发麻。

  司马起桑快速思索着,总不能把人全杀了,那样激起民愤,不利接下来的计划。

  “想活命的老实点,这是乱世,谁在造次别怪我不客气。”司马起桑目光寒凉,威胁着。

  那一刻,有人沉默了,他们也明白与官府对着做没好下场,乱世的人都惜命,因为见过太多死人。

  叫骂声消弱很多,但依旧持续着。

  “给你们指一条明路,要么去扬州,要么会你们自己的故乡。扬州那边土地肥沃,怎么说也会接纳你们,京城现在可不安全,想死的你们随意。”司马起桑这句话也不假,的确,现在边境那边可不好说,等破了前线,第一个遭殃的是京城。

  司马起桑让镇守的官兵向后各退五步,让流民自己选择。

  他们对视着,思考者…不多时便都有了选择,三三两两的,成群结队着,奔赴不同的远方。

  有的人踏往回乡的故土;有的则是向着未知的扬州而去;有的留下没动,就那么直直站在那里。

  “求大人给我们一条生路。”扑通好几声,跪了许多人,司马起桑清楚地听见骨头清脆的嘎嘣声。

  一辈子的庄稼汉再怎么说也是那样,真正干反抗的不多,长期处于压迫的他们只剩下随波逐流的勇气。

  额头声太大,像是马蹄的声,振动人心。

  “我能怎样给你们生路可言?”司马起桑缓缓开口,并不太想管这事。

  “我们的家人死的死,被当成口粮,被卖的都是常见事。我们只想在乱世中好好活着,求大人给我们指条明路。”流民的声音恳切,带着浓浓的哀求,卑微到尘埃中。

  司马起桑短暂的沉默了,口粮……是要得饿成什么地步,他不曾体会过,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块冰冷至极的石头。

  他收起剑,望着升起的袅袅炊烟,道:“你们不如参军,最起码是又饭吃的,就是生死难料些。”

  流民见事情有转机,忙磕头谢恩,连额头磕出血也不曾觉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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