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
“皇上,京外流民数目庞大,边境那边又急需粮草,这般下去,粮仓里的粮无论如何都是撑不住的。”司马起桑出列,上前劝说道。
楚允没吭声,他这个没实权的皇帝,当个摆设就够了。
当即就有人不满嚷道:“怎么能这样,应当心系民心啊。”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沉默了一瞬。乱世哪有什么仁慈、大爱,他们带着嘲弄的眼神齐刷刷看向发言的人。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礼部侍郎卫礼常。”司马起桑见是卫礼常,语气里满是不屑。卫家尽出些老顽固,整天把“仁爱”挂在嘴边,都是儒家那套思想。
卫礼常自然察觉到他们的鄙视,可他全然不在意,仿佛这样就能躲过那些刺人的目光。他脊背挺得笔直,却孤立无援。
卫礼常还想再劝劝这群大臣,却被彻底无视了。他暗暗握紧拳头,指缝间隐隐有鲜血渗出。
“司马禁军说得有道理,不知你对这事有何见解?”周徐生站了出来,他是贺家阵营的,自然向着贺家。
司马起桑不急不缓,打量了周徐生一眼,那眼神毫无温度,只这一眼就让周徐生后背发凉。
“那我先问各位一个问题:边境重要,还是各个州府重要?”这个问题无疑是让朝中之人站队,这两方利益群体,他不想明着得罪,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贺关定抬起头,隔着人群望了司马起桑一眼,看来各方已经开始布局了。
顿时朝中局势风云变幻,大臣们商讨过后,依次分成了三个队列。
“看来,各位都已有选择了。”司马起桑和司马家的人都站在最右侧,左侧全是贺家的人,而中间零零散散不到十人的队伍显然是要保住奎国的。
这哪是什么流民的问题,不过是个引子,为的就是把这个局公开来讲。
中间的队伍可称为“保国党”,右侧为“司马党”,左侧为“贺党”。
窗户纸被捅破,无需多言,行动就能证明一切。
“不想参与的退出就好,我们会放你们一条生路。”司马起桑这最后的忠告落下,就有几个贪生怕死的人默默退出。
司马起桑不怒反笑,笑得癫狂。他拔出腰间的剑,这崇武的时代允许官员上朝佩剑,这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手起刀落,第一个反水的人就没了命。
司马起桑如此肆无忌惮,是因为早已在无数鲜血中历练出来了。病态的时代,养出病态的一切。
立刻再也没人敢反水,一个个都缩着头像鹌鹑似的。
“粮草一事将不再供给京外流民,你们可有异议?”司马起桑这哪是在询问,分明就是在告知。
贺家的人自然不反对,毕竟边关也需要粮草,在古代,粮草就是性命、金钱,尤其是乱世。
“贺关定,你也放心,粮草我会给的,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司马起桑说完,收起剑向殿外走去。今日的种种行为就像一记巴掌,狠狠落在贺家脸上,贺家人手中的粮草只有十分之三了,看来边疆也不用再守了。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所以今日朝中闹的这一出,是彻底撕破脸了。”忆长余自顾自倒了杯茶,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这会还不到巳时三刻呢,忆长余就被贺长卿从睡梦中拽起,说不困那是假的。
贺长卿瞧着忆长余这副模样倒觉得有趣,等他自己洗漱完,问道:“你怎么想?”
忆长余边穿衣服边思索着,说:“不如将计就计,贺家那边照旧便好,至于司马家……”忆长余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兴奋地说:“对了!你把头凑过来。”
贺长卿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把头凑近忆长余。
“你只需……然后将……最后……”
贺长卿听完眼睛也是一亮,狡黠地笑笑:“好主意。”
司马家打算走他们的阳关道,那贺家怎么就不能走独木桥呢,以后各立为王,看谁能笑到最后。
“贵妃娘娘,贺家传来密信。”贴身女官流莺递给贺兰玉一封密信,她身着华贵却又不失少女色彩的衣裳,悄声说道。
贺兰玉早已屏退所有人,她小心翼翼拆开密信,心里忐忑得很。早朝的事她也略有耳闻,入宫四年,她早已看清深宫的险恶,也许这是个机会。
稍安勿躁,等我们接你回家,五日后自有接应之人。
贺兰玉看完密信,眼泪夺眶而出,手指颤抖着,却还是烧了这封密信。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什么子贵母死,什么帝王无情,什么人心叵测……她终于能自由了。
这红墙下埋葬了不知多少尸骸,每晚她都睡不好,生怕哪天就会万劫不复,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她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活着了。
贺兰玉擦干泪水,恢复如常,重新做回那个贺贵妃。
御书房内,楚允坐在书案前,没有看桌案上的奏折,而是把目光投向面前的两人。
“你们两人这么多年了,还想怎样?”楚允语气满是疲惫,眼神中有司马铭与贺关致看不懂的神色。
快二十年了,这么多年的纠葛,楚允早已麻木。若真如司马铭与贺关致所说,也不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什么爱,都是假的,楚允在他们说出那些话时,就已料到如今的处境。
爱他,那为何要强迫他;爱他,那为何要夺他的权力;爱他,那为何要做那些他最厌恶的事。
这一件件、一桩桩都如利刃插进他的心,让他伤痕累累、遍体鳞伤。
司马铭与贺关致再次沉默了:是啊,为什么呢?是真的爱吗?还是只是年少情动。
没关系的,很快就要结束了。楚允布了个大局,要所有人都不好过,让司马铭与贺关致以最沉痛的代价来赎罪。
“不是的……”司马铭眼神闪动,恍惚间楚允好像看到了当年的司马铭。他们曾青梅竹马,只因为贺关致得了他的青睐,封了个官职在他身旁;司马铭就忍不住了,大声说着对自己的喜欢;但司马铭忘了一件事:喜欢并不代表爱。
“够了!”楚允突然站起来,眼中满是恨意,不再隐藏。他走向二人,在他们身边站定,一字一句地说:“你们不过是虚伪的野兽,披着羊皮的狼。你们既说爱我,那为什么不会给予我应有的权利?朕,是皇帝,不是你们的玩物。”他们娶妻生子,早已对自己没了爱慕。在他们合伙强夺他的权利时,楚允就知道那些不过是泡影——权利是世上最毒的诅咒。
他们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慢慢被权利诱惑,无法自拔。所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所谓的爱,只有利益纠缠。
窗外的暖阳被云彩遮住,阴沉的光影瞬间让原本明亮的御书房变得昏暗。
沉默中只留下满地寂静,回不去了,少年人如今都已过而立之年,眼中满是沧桑。而贺关致与司马铭都不会因楚允的话改变,人心岂能轻易扭转,这条路他们要错到底。
楚允无力地坐回去,挥挥手:“都走吧,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怎样都无所谓了。”
贺长卿出了国师府后就去找周浮云,邀他去酒楼喝酒。
“哟,解禁足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周浮云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大马金刀地一坐,像个大爷。
贺长卿心里清楚周浮云是什么人,能被周徐生收为义子的不会傻。他也没跟周浮云客套,伸手从怀中拿出忆长余给他的信,递给周浮云,说:“你弟弟给你的信,这里没人,你看完就烧了吧。”
周浮云见到那封信先是一顿,他的身份没几个人知道。别人只知道他是周徐生的义子,过往却是个未知数,连和他玩得不错的贺长卿也没听他说过半个字有关自己过去的事。他怔怔接过信件,上面不知为何落了两滴水,他伸手擦去,却越流越多。
“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这儿没别人。”贺长卿坐着,手撑着脑袋,像是个旁观者。
周浮云也知道贺长卿不会说出去,他胡乱抹了抹泪水,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那折痕很深。他一字一句地看着,像是要透过信纸看到弟弟的脸庞,却无果。他好像早已不记得弟弟的模样,眉眼模糊不清地在他脑海中。
贺长卿杯中的茶水早已不冒热气,抿一口,满是冰凉。
周浮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收进怀里,抬头看向事不关己的贺长卿,问:“信你哪儿来的?”
贺长卿也不意外周浮云这么问,缓缓放下茶盏,一脸真诚地说:“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周浮云:……
不是贺长卿不愿说,而是没法说。一来周浮云不认识忆长余;二来这封信本就不好解释。
周浮云默默叹口气,手指不由自主地摸向脖子上的铜板挂绳,眼中满是怀念。
贺长卿有时候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一个个对家有这么大的反应:忆长余对司马钰是那样;周浮云对自己的弟弟是那样;可唯独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好像全世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他像一片孤舟,在大海中独自漂泊,不知何去何从。
贺举明、贺举暗一听就是一对兄弟,可明明自己和贺举暗出生于同一母亲,为什么自己的堂哥就能叫贺举明这个名字。
贺长卿越想越气,一甩手中的茶盏,上好的陶瓷瞬间变成一堆碎片。
“不该问的别问,这信你最好还是烧了。”说着,贺长卿一甩衣袖,走了,只留周浮云一人在那里。
“看看,破防了。”
清脆的少年音在身后响起,一回头,就对上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睛。
“要你管。”贺长卿见到来人气不打一处来,想气鼓鼓地离开,却被对方拉住了手腕。
“别那么大火气,我带你去个地方。”忆长余边说边拽着贺长卿往酒楼外走去。
贺长卿见忆长余这么执着也就随他去了,毕竟他也不想回镇国公府。
忆长余一路拉着贺长卿的手腕,直至手心冒汗也没察觉。
路上行人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神情或疯癫或呆滞的人出现在巷子里。
贺长卿不由自主地捂住口鼻,眼中带着嫌弃。
“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别跟我说要我体验人间疾苦。”贺长卿语气满是不满,只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忆长余拿开贺长卿捂着口鼻的手,直视着贺长卿的眼睛,说:“你当日给我下的五石散,你却不知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今日我就带你看看。”忆长余转头看向那群人,指着其中一个神情疯癫,拼命叫嚷着“给我药”的人,说:“那个人毒瘾发作,因买不起五石散而受折磨。”
贺长卿抬眼望去,心中震撼。血液顺着那人的指尖流下,身上满是抓挠后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经结痂,有的还未愈合,十分恐怖。
忆长余当时会不会也是这样?这个念头在贺长卿脑中一闪而过,突然有些后悔。虽未亲眼所见,但光想想贺长卿心中就开始疼,忆长余不该是这样的。
忆长余又指向一个消瘦、病态犹如恶鬼的人,说:“那个人因为常年吸食五石散从而变成这样,看他手里的烟杆,都包浆了。”
贺长卿不知该说什么,这里的人与他们格格不入,或者说他们与这些人格格不入。他们堕落、腐败,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呢?无人知晓。
“每年都有很多被迫染上毒瘾的人去青山寺戒毒,青山寺也就多了个名字‘戒毒寺’。那里小和尚之所以淡定是因为见得多了,我最清楚染上毒瘾会是什么样子,所以这些年来我对这些东西连碰都不敢碰。有的人因为得不到五石散从而变卖家产,卖儿卖女,卖妻子、老母;甚至有人用最下作的手段获取五石散。”忆长余从始至终平静得不正常,此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初遇贺长卿时的‘神性’,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贺长卿才发觉自己当初有多么可耻,但心中的恶念不会因此改变,这个世道早已把所有人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