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你的印记

心理医生是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温和沉静的女士,名叫伊莎贝拉。她在第二天下午如约而至,在池愿套房的客厅里,与小男孩进行了一次尝试性的接触。

过程并不顺利。

小男孩——或者说,利亚姆——对伊莎贝拉表现出极大的抗拒。他不允许她靠近,拒绝触碰任何沙盘或绘画工具,只是蜷缩在离池愿最近的沙发角落,深琥珀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伊莎贝拉,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整个过程中,他依旧一言不发。

伊莎贝拉很有耐心,她没有强求,只是用温和的语气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观察着利亚姆的细微反应。一小时后,她结束了这次不成功的诊疗。

“池小姐,”伊莎贝拉对池愿说,语气带着专业的凝重,“这孩子遭受的心理创伤非常严重,戒备心极强,建立了非常坚固的防御机制。他目前只对您表现出极其有限的、基于生存依赖的信任。强行介入可能会适得其反。现阶段,提供一个绝对安全、稳定、可预测的环境,比任何专业的心理干预都更重要。他需要时间,需要感受到他是被保护的,是不会再被伤害或抛弃的。”

池愿沉默地听着。安全?稳定?这些词汇与她动荡、危险的世界格格不入。

送走伊莎贝拉后,池愿回到客厅。利亚姆依旧缩在沙发角落,看到她回来,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但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的紧张。

池愿走到他对面坐下,没有看他,而是拿起之前阿伦买来的一本图画书,随意地翻看着。书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动物和森林。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池愿用平缓的语调,开始用当地语言,简单地描述书上的图画:“……一只棕色的大熊,在河边抓鱼……几只小鸟,在树上唱歌……”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不像是在讲故事,更像是在做陈述报告。但在这片寂静中,这平淡的声音却像是一种稳定的背景音,奇异地安抚着空气中残留的紧张因子。

利亚姆起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玩着自己浴袍过长的带子。但渐渐地,他的小耳朵似乎竖了起来,偶尔会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一眼池愿手中的图画书。

池愿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但没有戳破,也没有试图与他互动,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这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不带任何要求和压力的靠近。

几天时间,在这种看似单调重复的节奏中缓缓流逝。池愿推迟了所有非必要的公务,大部分时间待在套房里。她处理工作,利亚姆就在不远处,有时发呆,有时偷偷观察她,有时会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图画书(虽然他可能看不懂文字,但图画吸引着他)。

池愿不再问他问题,也不再试图逼他说话。她只是确保他一日三餐准时,有干净的衣服穿,晚上睡觉时,客房的门不会完全关死,留一条缝,让外面的灯光透进去一丝。

她甚至让阿伦找来了一些简单的积木和拼图。利亚姆起初不敢碰,但有一次池愿坐在旁边,自顾自地拼着一份复杂的世界地图拼图时,他盯着那些色彩斑斓的小块看了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一块最简单的动物形状积木,紧紧攥在手心里。

这是一个微小的,却意义重大的进步。

帝黎调派的人手已经秘密抵达,安全屋也已准备就绪。系统那边的调查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关于那个地下机构的传言如同幽灵,存在,却难以捕捉实体。

这天傍晚,池愿接到一个加密通讯,是关于北欧那笔并购案的紧急情况,需要她亲自进行一段视频会议。会议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期间涉及到一些激烈的争论和复杂的利益博弈,尽管池愿全程冷静应对,但结束会议时,她的眉宇间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厉。

她揉了揉眉心,走出临时用作书房的小会议室,回到客厅。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落地灯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利亚姆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书或玩积木,而是蜷缩在客厅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小小的背影对着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池愿脚步顿了顿。她很少看到利亚姆流露出这种……近乎脆弱的姿态。平时他要么是警惕的,要么是麻木的,偶尔会因为食物或一件新衣服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欢喜,但像这样安静地、仿佛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不远处。

利亚姆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到来,依旧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深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窗外的流光溢彩,却空洞洞的,没有焦点。

就在池愿准备转身离开时,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窗外城市噪音淹没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词语,更像是一个模糊的音节,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的腔调,却又浸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池愿的脚步瞬间定住。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只有窗外遥远的车流声隐约传来。

过了很久,久到池愿以为那真的是自己的幻觉时,那个细微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性的意味:

“Li…am…?”

池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那颗毛茸茸的、亚麻色的小脑袋,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瘦弱肩膀。

她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走到他身边,隔着一步的距离,和他一样,席地而坐,目光也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陌生的灯火。

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远方,用同样平静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音节:

“Liam。”

这不是一个问句,只是一个确认。

身旁的小小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利亚姆倏地转过头,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

他死死地盯着池愿的侧脸,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表情里,确认刚才听到的不是幻觉。

池愿没有转头与他对视,她依旧看着窗外,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肯定:

“很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叫Liam。”

她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小男孩——不,是利亚姆——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小脸上。她的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其中蕴含的某种东西,却让利亚姆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一点点。

“而我,”池愿看着他深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池愿。”

“记住这个名字。”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是温柔的接纳,更像是野兽在确认领地,强者在标记归属。但奇异的是,这种直接而强势的界定,反而让一直处于混乱和恐惧中的利亚姆,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粗糙却真实的安全感。

他有了一个名字。

他属于……这个人。

利亚姆看着池愿,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深琥珀色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汽,但他这次没有低下头,也没有移开视线。他就那么看着池愿,仿佛要将她的样子,连同她的名字,一起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窗外,城市的灯光如同流淌的星河。

窗内,一地昏黄的光晕中,冷漠强大的女人和刚刚找回名字的男孩,第一次,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真正地“看见”了彼此。

池愿不知道,她这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名字的确认,在一个饱受创伤的幼小心灵中,投下了怎样一颗定锚的石子。而她更不知道,“池愿”这两个字,从此刻起,也成为了利亚姆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信仰的开端。

夜还很长,未来的迷雾依旧浓重。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奢华的孤岛上,一个名为“Liam”的小小灵魂,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被称之为“池愿”的彼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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