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再次相遇

三十年光阴,对于凡人而言,是半生浮沉,足以将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磨砺成沉稳的中年。对于在兴善寺内日复一日承受苦行的我,则是将每一寸痛苦都咀嚼到麻木,又将每一丝希望都沉淀到骨髓的漫长淬炼。

最初的几年,最为难熬。新生的肉身脆弱不堪,烈日下的灼痛如同剥皮,寒夜里的冷意刺入骨髓。每一次挥动扫帚,每一次挑起水桶,都伴随着肌肉的哀鸣和灵魂深处对鬼力本能的渴望。我像一块被投入洪炉的顽铁,在佛光与痛苦的反复锻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住持偶尔会出现在我院扫地的不远处,或是挑水经过的井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看上一眼。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看穿我所有隐藏的煎熬与动摇。于是,我便咬紧牙关,将险些脱口而出的痛哼咽回肚里,继续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劳作。

寺里的僧众起初对我这个来历不明、沉默寡言,却承受着住持特殊“关照”的苦行者颇为好奇,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他们叫我“沈居士”,会在天气极寒时默默在我禅房多放一床棉被,会在我中暑晕倒时递来一碗解暑的绿豆汤。这种不带怜悯的、朴素的善意,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我干涸了三百年的心田。

林晚来的次数,随着年岁增长,渐渐少了。从最初的一月数次,到后来的数月一次,再到近几年,往往一年也难得见到一回。我知道,她在长大,在成熟,有了更广阔的生活圈子,学业、实习、工作……她的人生在向前奔涌,而我还被困在这古刹的一方天地里,靠着偷窥她偶尔停留的侧影,来计算时光的流逝。

每一次她来,都是我灰暗苦行岁月里唯一的亮色。我会提前“恰好”被安排在她常坐的殿外廊下擦拭栏杆,或是修剪那片她视线可能会掠过的花圃。看着她从青涩的大学生,逐渐褪去稚气,眉眼间多了几分干练与沉静。她的穿着从简单的T恤牛仔裤,变成了更显气质的连衣裙或衬衫西裤。她依旧会静静坐很久,有时只是发呆,有时会看着某个方向出神,那眼神,偶尔会与我隐匿的角落遥遥一触,却又很快移开,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她不再带点心来。那张写着“盼安好”的字条,早已被我摩挲得边缘起毛,却依旧妥帖地藏在胸口,与那枚已与我肉身初步融合、光泽内敛的舍利佛珠放在一起。

十年。

二十年。

二十五年……

时间的流逝开始在我身上留下痕迹。新生的肉身从少年模样,逐渐成长,变得挺拔结实,皮肤因常年劳作与日晒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只是那双眼睛,深处偶尔流转过的沧桑与血红,提醒着我并非真正的年轻。苦行依旧,但那份灼烧与寒冷的痛苦,已从难以忍受的酷刑,变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背景音。我的气息愈发内敛,周身那属于恶鬼的阴戾之气,早已被佛光与岁月磨洗得几乎察觉不到,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宁静,与一丝深埋的、等待的执拗。

第二十八年的一个秋日,林晚来了。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穿着米色的风衣,站在殿外的银杏树下。金黄的落叶铺了满地,雨丝沾湿了她的发梢。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进去上香,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寺院深处,我所在的大致方向,站了许久。

那一刻,我正赤着上身,在雨中劈柴。雨水冲刷着我结实的胸膛和臂膀,混合着汗水。斧头起落,木柴应声而裂。我感受到她的目光,没有回头,只是劈柴的动作更加沉稳,仿佛要将这二十八年的等待与力量,都倾注在这一劈一砍之中。

她最终什么也没做,转身离开了。那把素色的伞,消失在烟雨朦胧的寺门之外。

我知道,她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我就在这里,感觉到了时间的迫近。

最后两年,反而成了最平静的时光。苦行依旧,心境却如同被秋雨洗过的天空,明澈而安宁。我开始在劳作之余,向寺中精通古籍修复的老僧请教。那双曾经握剑、结印、沾染血腥也凝聚鬼力的手,如今拿起柔软的毛笔、细小的镊子,学习如何与那些历经数百上千年沧桑的脆弱书页打交道。在修复一本明代地方志时,我甚至偶然发现了关于青崖和沈家只言片语的记载,那一刻,心中竟无太多波澜,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残破的一页补全。历史已成尘埃,而我,正在走向新生。

第三十年期满的那日,恰好是林晚所在大学举行毕业典礼的日子。

清晨,我做完最后一次洒扫,将水桶和扫帚整齐地放回原处,然后沐浴更衣,换上了一套住持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普通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镜子里的人,面容俊朗,身形挺拔,眼神沉静,除了肤色略深,与寻常的年轻男子并无二致。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具看似寻常的躯壳里,蕴藏着三百年的记忆、三十年的苦行,以及一颗历经千劫百难、终于重新燃起微弱火种的心。

住持站在禅院门口,手中拿着一束花。那不是寻常的鲜花,而是几株青翠欲滴、叶片上还带着晨露的兰草,用简单的草茎捆扎着——是我在寺中后山僻静处,亲手种下的,用这三十年来挑的水,受的阳光雨露浇灌而成。

“时候到了,沈施主。”住持将兰草递给我,脸上是了然的平和,“去吧。记住你当日承诺。”

我双手接过那束兰草,清冽熟悉的香气瞬间涌入鼻腔,与记忆深处青崖的味道重合。我对着住持,深深一揖:“三十年教诲,沈清玄没齿难忘。”

住持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因果已了,前路在心。好自为之。”

我没有再多言,握紧手中的兰草,转身,迈出了兴善寺那扇我三十年未曾踏出的大门。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身上,温暖,和煦,再无一丝灼痛。我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带着城市喧嚣气息的空气,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所熟悉的大学走去。

毕业典礼的会场人声鼎沸,穿着黑色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如同快乐的潮水,汇聚在操场上,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和对未来的憧憬。家长、朋友、老师,到处都是鲜花、掌声和欢声笑语。

我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罗盘,轻易地穿越了喧闹的人海,锁定了那个身影。

林晚。

她穿着宽大的学士服,戴着方帽,站在文学院的队列里,正和身边的同学笑着说话,眉眼弯弯,梨涡浅现。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光晕。三十年的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多了份从容与优雅,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珍珠,温润而夺目。

我的心,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三百年的漂泊,三十年的苦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典礼结束,人群开始涌动。毕业生们纷纷与亲友合影,抛起方帽,庆祝着这人生的重要时刻。

我穿过熙攘的人群,朝着她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疾不徐,手中的兰草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正和几个同学拍完照,笑着转过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然后,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如同潮水般退远。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睛一点点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如同沉睡火山苏醒前、地壳深处传来的细微悸动。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张与“沈玄”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少了阴郁,多了沉静)的脸,看着我手中那束在毕业典礼上显得格格不入、却又仿佛带着某种宿命意味的兰草。

我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她打量,眼中是积攒了三十年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与歉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身边的同学好奇地看着我们,窃窃私语。

终于,她动了。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学士服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她走到我面前,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要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还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你……”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来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穿越了三十年的等待,三百年的恩怨。

我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兰草递到她面前,清冽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嗯。”我开口,声音因为长久的沉默和此刻翻涌的情绪而有些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暖,“林晚,我回来了。”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我们身上,温暖而耀眼,驱散了所有阴霾与寒冷。远处,传来其他毕业生兴奋的欢呼和相机快门的声音。

她看着我递到眼前的兰草,又抬头看看我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血红,不再有阴戾,只有一片如同雨后晴空般的澄澈与专注,以及那深埋的、她无比熟悉的执拗。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了她的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但她却在哭中,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极大的、带着泪花的笑容,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绚烂夺目。

她没有去接那束兰草,而是向前一步,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温热的、带着她独特气息的身体撞入我的怀中,真实而有力。我僵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她用力回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

周围响起了善意的起哄声和掌声,同学们笑着看着这对在毕业典礼上“意外”重逢的恋人。

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肩膀微微耸动,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失而复得的哽咽:

“沈玄……你终于……回来了……”

我低下头,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闻着她发间与怀中兰草交织的清香,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迟到了三百多年的圆满。

“嗯,”我在她耳边低声回应,如同立下最郑重的誓言,“林晚,这一世,换我来爱你。”

“再也不放手。”

阳光正好,岁月安然。

三百年的恨海情天,三十年的古寺苦修,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迎来了真正的新生。

远处,兴善寺的方向,悠扬的钟声隐隐传来,穿过城市的喧嚣,如同祝福,回荡在湛蓝的天际。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