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出家门,化鬼寻踪
我抱着那捧沾染了她最后气息的兰花瓣,踉跄着走下沈家那九百九十九级青石阶。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足底传来的不是痛,而是灵魂被寸寸剥离的空洞。身后沈家的喧嚣——师父的怒吼,张灵月夹杂着哭喊的辩解,同门惊惶的议论——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不真切。
血从左臂深可见骨的伤口不断淌下,浸透了道袍,在石阶上留下断续的暗红痕迹。可我感受不到疼,所有的知觉都被心口那个巨大的、嘶吼着的窟窿吞噬了。怀里那株枯萎的兰草分身,冰凉、僵硬,再无一丝绿意,像一块寒铁,死死压在我的魂魄上。
阿芷最后那笑着流泪的脸,她身体化作漫天花瓣的景象,一遍遍在我眼前重复上演,每一次都带来新一轮的凌迟。
“沈清玄……来世我做人……定要你……痛不欲生……”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却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更刻骨。
是我……亲手将她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用她救过我、温暖过我的这双手,握着她曾说过“不该伤人”的剑,刺穿了她毫无防备的心脏。
“啊——!”压抑不住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我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荒草丛生的山道上,蜷缩着身体,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管。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我才勉强撑起身体,如同行尸走肉般,继续往山下走。我不能停,也不敢停。沈家不会放过我,玄门不会放过一个“叛徒”和“堕入妖道”的弟子。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天地之大,似乎已无我容身之处。
只有一个地方,一个名字,在我混乱的脑海中固执地亮着——青崖。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残破的身躯,昼伏夜出,躲避着可能的追兵,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跋涉。伤口在奔波中溃烂发炎,高烧反复折磨着我的神智,饥饿与疲惫如同附骨之疽。但我感觉不到。支撑着我这具躯壳的,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微弱的希望——或许,或许青崖还会留有她的一丝气息?
十日后,当我终于再次站在青崖脚下时,整个人已形同枯槁,衣衫褴褛,面色灰败,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眶里,还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幽光。
青崖依旧云雾缭绕,兰草丛生,洞口的石缝里,甚至还依稀能看到她当日插下的、早已干枯的野花。可那个会笑着跑出来,递给我野果或烤红薯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山洞里还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模样,干草铺得整齐,墙角堆着晒干的草药,几个小篮子里放着些野果干,已经有些受潮。空气中,那清冽的兰草香似乎还未完全散尽,丝丝缕缕,缠绕着我的心神,带来更深的刺痛。
我走到她常坐的那块石头上,缓缓坐下,将怀里那株枯萎的兰草分身,小心翼翼地放在膝上。指尖抚过那失去所有光泽的叶片,冰冷僵硬,再无回应。
“阿芷……”我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回来了……”
回答我的,只有洞外呜咽的山风。
我在青崖住了下来。
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守着这个充满回忆的空洞。每日,我会去采来最新鲜的兰草,插在洞口,仿佛她还会回来点评一番;我会用她留下的陶碗接晨露,对着空气举杯;我会坐在她最喜欢的那棵老松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听着松涛,幻想她还在身边叽叽喳喳。
同门的追杀比预想中来得更快。第一批三个沈家弟子找到这里时,我正对着那株枯萎的兰草发呆。
“沈清玄!你这叛徒!还不束手就擒!”为首的弟子厉声喝道,剑锋直指于我。
我缓缓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灰烬。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求生的欲望。我只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身上熟悉的沈家道袍,看着他们眼中那种我曾也有过的、对“妖邪”毫不留情的“正义”。
当他们持剑冲上来时,我甚至没有动用腰间的佩剑。只是抬手,一股庞大而阴戾的力量自我体内汹涌而出,带着我积压了数日的绝望与恨意,如同黑色的潮汐,瞬间将那三人吞没。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黑潮过后,原地只余三具干瘪的尸身,他们的精血魂魄,竟在瞬间被这股力量吸噬殆尽。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体内那陌生而强大的、带着浓重死寂与怨恨的力量。这不是玄门正道的力量,这是……魔道?鬼道?
呵……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斩妖除魔的沈家少主,最终却变成了比妖魔鬼怪更可怕的存在。真是天大的讽刺。
仇恨、悔意、愧疚,日夜啃噬着我的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每一次闭眼都是阿芷消散的画面。玄门回不去了,人间也无我立足之地。那我还能做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心底破土而出,迅速扎根,蔓延——我要找到她!找到她的转世!
既然魂飞魄散并非彻底湮灭,既然天地间尚有轮回,那我就算翻遍九幽,踏破黄泉,也要找到她的一缕残魂!
可我是生人,如何能长久滞留幽冥,窥探轮回?除非……放弃这身皮囊,放弃轮回转生的机会,以执念为引,化身为可游走于阴阳两界的——恶鬼!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战栗。化身恶鬼,意味着永世不得超生,意味着将与光明、与生机彻底隔绝,成为只能在阴影与怨恨中存在的怪物。
可那又怎样?
比起失去她的痛苦,比起这无尽的自责与悔恨,永堕黑暗又算得了什么?
若能找到她,若能求得她一丝原谅,魂飞魄散,亦是无悔。
决心既定,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将那株枯萎的兰草分身,用她曾给我包扎伤口剩下的干净布条,小心包裹好,贴身收藏。这是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
然后,我走进了青崖最深处的寒潭。潭水冰冷刺骨,能洗去生人气息,亦是沟通阴阳的媒介之一。
我盘膝坐在潭水中央,任由刺骨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脑海中,是与阿芷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从初遇时她的好奇与救治,到相处时的点滴温暖,再到最后那绝望的一剑……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爱意与不甘,在这一刻被疯狂地压缩、提炼,最终凝聚成一道坚不可摧、足以撕裂生与死界限的执念——
找到她!无论如何,找到她!
“以我沈清玄之魂为祭!以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执念不灭,此身化鬼!幽冥洞开,助我寻踪!”
我嘶吼着,将体内那因恨意与绝望而滋生的阴戾力量彻底引爆!同时,逆转心脉,自毁道基!
“噗——!”
一大口心头精血喷出,融入寒潭,潭水瞬间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散发出浓郁的黑气。剧烈的痛苦席卷全身,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缕魂魄都在被强行撕裂、重组。
生人的温度迅速从我体内流失,皮肤变得苍白透明,周身开始萦绕起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眼眸深处,一点猩红逐渐蔓延,最终将整个瞳孔染成血池般的颜色。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世界已截然不同。色彩变得灰暗,生机变得稀薄,而幽冥的气息,亡魂的低语,却清晰可辨。
我,沈清玄,不再是玄门弟子,不再是人。
我成了游荡于阴阳边缘,只为寻找一个灵魂的——恶鬼。
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缠绕着黑气的手,我感受着体内那冰冷而强大的鬼力,以及那如同烙印般刻在灵魂深处的、对阿芷魂魄的微弱感应。
第一步,是回到沈家。并非复仇,而是要去家族的禁地藏书阁,寻找所有关于轮回、魂魄追踪的禁忌典籍。沈家千年积累,总会有只言片语的记载。
化作鬼魅的我,轻易避开了沈家外围的守卫和结界,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缕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曾无比熟悉的家族禁地。
藏书阁最深处,尘封着无数被列为禁术的竹简与古籍。我无视了那些足以引起玄门震动的强大咒法,只专注于寻找与轮回、残魂相关的记载。
终于,在一卷以妖兽皮鞣制、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古籍中,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种以自身魂魄为引,燃烧鬼力,感应特定灵魂轮回踪迹的禁术。代价是,每一次施展,都会损耗大量鬼力,甚至可能引来幽冥使者的注意,风险极大。
但对我来说,这已是唯一的希望。
我将古籍内容牢记于心,正准备离开,却感应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藏书阁。
是张灵月。
她似乎也是偷偷前来,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安与探究。她走到一个隐蔽的书架前,取下了几卷关于“移魂嫁祸”与“气息模拟”的古老卷宗。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山脚下村民的死……
我强压下立刻现身逼问的冲动。现在不是时候,找到阿芷的转世,远比报复更重要。我深深看了她一眼,将她的举动记下,随即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在藏书阁的阴影中。
回到青崖,我立刻开始准备施展那禁术。
以那株枯萎的兰草分身为媒介,以我魂体为核心,燃烧鬼力,将那道执念化作无形的丝线,探向渺茫无尽的轮回深处……
第一次施展,失败了。反噬之力让我魂体震荡,几乎溃散。
第二次,我感应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她的波动,却转瞬即逝。
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失败都带来巨大的消耗与痛苦,魂体在虚实之间剧烈摇摆,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但我没有停下。青崖的洞窟里,只剩下我一次又一次燃烧魂力时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以及那永不熄灭的、寻找她的执念。
十年。
我在青崖下,守着这个洞,找了十年。
从新魂化作厉鬼,从厉鬼熬成修为精深的鬼修。
人间朝代更迭,沈家或许已当我这个“叛徒”早已死在某个角落。
唯有我,和怀中那株用鬼气温养了十年、依旧枯萎却未曾腐朽的兰草,还在固执地寻找着那一缕渺茫的希望。
直到那一夜,当我几乎耗尽本源鬼力,再次强行施展禁术时,那探出的执念丝线,终于没有再落空。
它捕捉到了!
在遥远的、陌生的时空彼岸,一个刚刚诞生的、脆弱的灵魂波动,带着一丝让我魂体都为之震颤的、熟悉到令人心碎的气息!
虽然微弱,虽然混杂,但那确确实实,是阿芷的魂魄印记!她真的……入了轮回!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几乎将我这十年凝聚的冰冷鬼躯都冲垮。我颤抖着,用尽全部力量锁定那道波动,感受着它所在的方向。
三百年。
禁术反馈的信息让我心头一凛。她的转世,在三百年的时光之后。
三百年的等待……也好。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株枯萎的兰草,血红的鬼瞳之中,第一次燃起了近乎灼热的光。
“阿芷……”我对着虚空,对着那三百年后的未来,许下新的、偏执的誓言,“等我。”
“无论你在哪里,变成什么模样,这一世,我一定会找到你。”
“用我这永世不得超生的鬼命,护你周全,偿你……三百年孤寂。”
青崖的风,穿过我半透明的魂体,带着呜咽,吹向未知的远方。
一场跨越三百年的、由恶鬼开启的追寻,就此拉开序幕。
而命运的齿轮,在碾碎一切之后,终于,又缓缓开始了新的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