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教导
回到沈家的日子,像从一个湿润温软的梦境,骤然跌入冰冷坚硬的现实。
青崖的晨雾与兰草香被沈家大宅终日缭绕的檀香取代,阿芷叽叽喳喳的笑语变成了同门间刻板的寒暄与师父永无休止的考较。我重新穿上那身象征身份与责任的玄门道袍,手持佩剑,演练着不知重复过多少万次的沈家剑法。每一个动作都标准无误,剑气凌厉,足以赢得师父赞许的点头和同门钦佩的目光。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剑,曾经只为“斩妖除魔”四个字而挥,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如今,剑锋破空时,我眼前会闪过阿芷抚平松树伤口时认真的眼神——“你的剑是用来保护想保护的人,不是用来伤人的,对吗?” 剑气收势时,鼻尖仿佛还能萦绕着她递来烤红薯时,那混合着烟火与清甜的香气。
那株被她称为“分身”的兰草,被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修行室最隐蔽的暗格里。每当夜深人静,修行告一段落,我才会将它取出。指尖触碰那青翠的叶片,感受着其中微弱的、属于阿芷的妖力波动,青崖那段短暂却鲜活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冲淡了沈家大宅的沉闷与压抑。这株兰草,成了我循规蹈矩的生命里,唯一隐秘的叛逆与慰藉。
然而,这丝叛逆很快就在现实中显露出痕迹。
一次下山历练,与几位同门围剿一窝作恶的狼妖。狼妖伏诛后,我们在巢穴深处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尚未化形的小狼崽。同门师兄弟二话不说,举剑便欲斩草除根。
“师兄且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拦在了剑前。
众人皆愕然地看着我。为首的师兄皱眉道:“清玄,你这是何意?师父教诲,除恶务尽,岂能留下这妖孽祸患?”
我看着那只蜷缩成一团、呜咽低鸣的小狼崽,它澄澈的眼里只有恐惧,没有凶光。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阿芷蹲在洞口,给受伤的小松鼠包扎腿脚的模样。她说:“万物都有灵性。”
“它……未曾害人,灵智未开,或许……罪不至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试图寻找理由,“带回山门,封入镇妖塔,以观后效,也未尝不可。”
同门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卖了我这个“沈家少主”的面子,收剑入鞘。但看我的眼神,已带上了难以理解的疑惑。
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当师父在讲经堂上,再次铿锵有力地重申“妖乃天地污秽,遇之必斩,绝无例外”时,我竟鬼使神差地低声反驳了一句:“众生平等,妖亦有好坏之分……”
讲经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弟子都惊恐地望向我,又迅速低下头。师父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直刺在我脸上,那里面蕴含的震惊与怒意,几乎将我冻结。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讲经。但那一眼,让我如坠冰窟。
自那日后,师父对我的“关照”明显多了起来。他不再只是考较我的剑法修为,更开始频繁地询问我的心境,旁敲侧击我试炼归来的“异常”。
“清玄,你是我沈家百年不遇的奇才,是注定要继承斩妖剑,光耀玄门的人。”他常常将我唤至静室,屏退左右,用一种混合着期望与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你的心,必须如古井无波,如寒冰透彻。任何一丝杂念,都可能让你坠入万劫不复之境。告诉为师,你在青崖,究竟遇到了什么?”
我每次都垂着眼,用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应对:“徒儿只是与那百年狐妖缠斗时,损耗过甚,心神偶有不稳,让师父忧心了。”
师父显然不信。他不再只是言语试探,开始付诸行动。他寻了个由头,收走了我的佩剑,罚我去思过崖面壁。
“何时想清楚,何为‘道’,何为‘魔’,何时再出来。”他站在思过崖的结界外,声音冷硬如铁,“清玄,莫要让为师失望,莫要让沈家列祖列宗失望!”
思过崖的石室,比我记忆中更加阴冷潮湿。只有一盏孤零零的青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四壁空寂。这里隔绝了绝大部分的灵气,也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是玄门惩罚弟子,令其“清心寡欲”之地。
我被关在这里,日夜面对空壁,反复咀嚼着师父的教诲与阿芷的话语。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在我脑海中激烈交锋,撕扯着我的神魂。我知道师父是为我好,为沈家好,他所坚持的“道”,是玄门千百年来的铁律。可阿芷那双干净的眼睛,她那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救治与陪伴,又让我无法真正认同“妖皆该死”的信条。
就在我心烦意乱,几乎要被这种矛盾逼疯时,一个细微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猛地抬头,看向结界之外。朦胧的雾气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
是阿芷!
她进不来这玄门设置的坚固结界,只能焦急地在外面徘徊。看到我注意到她,她眼睛一亮,努力朝我挥手,然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用力扔了进来。
那东西轻飘飘地穿过结界,落在我脚边——是一小束用草茎捆扎的、晒干的野菊花。
“沈清玄!”她隔着结界,声音被削弱了许多,但依旧能听出其中的担忧,“我听说你受罚了!这个……这个晒干的野菊,泡水喝能安神的!你……你别怕,我会常来看你的!”
我捡起那束干枯却依旧带着淡淡清香的野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我冲到结界边缘,隔着那层无形的屏障,几乎能看清她被夜露打湿的鬓发,和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
“你快走!”我压低声音,急切地催促,“这里太危险了!要是被我师父发现,你会没命的!”
“我不怕!”阿芷倔强地摇头,又从怀里摸出一颗红艳艳的野果,努力扔了进来,“这个给你吃!你好好的,我……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说完,似乎怕真的被人发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飞快地跑开了,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思过崖浓重的雾气中。
我握着那束野菊和那颗野果,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石室的阴冷仿佛被驱散了些许,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因她这不顾危险的探望,裂开了更多的缝隙。
我将她扔进来的野菊小心地收藏起来,和她之前给我的兰草干放在一起。每次打坐入定前,便取一些泡水。微苦带甘的滋味,混合着记忆里青崖的风与阳光,成了支撑我度过这段禁闭时光的唯一暖源。
师父来看过我几次,闻到茶香曾皱眉询问。我只推说是普通的安神草药,他虽仍有疑窦,却并未深究,只是反复强调无情道的心法,告诫我务必斩断心魔。
可我心中的“魔”,早已生根发芽。
在又一次收到阿芷悄悄扔进来的、还带着她体温的野果后,那个压抑许久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叛出沈家,回到青崖,回到阿芷身边去!什么玄门正道,什么沈家声誉,什么斩妖剑……与那个会在月光下对我笑,会因为我受罚而偷偷落泪的姑娘相比,这些沉重的东西,似乎也不再是不可舍弃。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心惊,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
然而,还没等我将这疯狂的念头付诸实践,命运便给了我当头一棒。
禁足思过崖一个月后,师父终于“开恩”放我出来。他亲自将我领回修行室,脸上是久违的、堪称温和的神色。
“清玄,你能想通,为师很欣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为了让你彻底定下心来,断绝那些不该有的杂念,为师与你龙虎山的张伯父商议已定,为你和灵月定下了婚约。三日后,灵月便会来我沈家小住,你们年轻人,正好培养培养感情。”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师父。
张灵月!龙虎山张家的千金,那个从小天赋异禀、斩妖手段比许多男弟子更狠辣果决的姑娘。她确实从小就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清玄哥哥”,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仰慕。可我对她,只有同门之谊,从未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不……我不同意!”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师父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目光锐利如刀:“此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关乎我沈家与龙虎山两派联盟的大事,由不得你任性!”
“可是我……”我急切的辩解到了嘴边,却在看到师父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时,生生卡住。我不能说出阿芷,那会立刻给她招致杀身之祸。
我的迟疑落在了师父眼中,他冷哼一声:“你心里有人了?是哪个不知来历的女子,竟将你迷惑至此?”
我紧紧抿着唇,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怀里的那个装着兰草花的香囊,此刻烫得像一块烙铁。
见我不答,师父拂袖转身,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三日后,好好接待灵月。若敢怠慢,或是再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休怪为师不讲情面!”
师父走后,我独自站在空旷的修行室里,浑身冰凉。我走到暗格前,取出那株兰草。它依旧青翠,叶片上的绿光柔和而稳定,显示着阿芷此刻的安宁。
我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叶片,仿佛能透过它,触摸到青崖的风,感受到阿芷指尖的温度。
“阿芷……”我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我该怎么办?
顺从师命,娶一个不爱的女子,从此将那个叫阿芷的兰草妖彻底埋藏在心底,继续做我的沈家少主,未来的玄门领袖?
还是……挣脱这所有的枷锁,不顾一切地去寻她?
前者,是看得见的坦途,却意味着余生都将活在虚伪与悔恨之中。
后者,是万丈深渊,一旦踏出,便是与整个玄门为敌,身败名裂,甚至可能连累阿芷一同殒命。
我将兰草紧紧贴在胸口,仿佛它是这冰冷世间唯一的依靠。暗格之外,是属于沈清玄的责任与命运;暗格之内,是我仅存的、不愿放弃的温暖与私心。
我以为我还有时间挣扎,有机会选择。
却不知,一张针对我和阿芷的罗网,已经悄然张开。师父的耐心已然告罄,而那位即将到来的未婚妻张灵月,更非易于之辈。她敏锐的直觉和对我的占有欲,很快就会循着我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异常”,嗅到青崖兰草的清香。
暴风雨前的平静,短暂得令人心慌。我和阿芷那看似坚韧、实则脆弱的情丝,即将迎来最残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