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三百年时光，对鬼魅而言，是漫长到足以磨灭大多数记忆的酷刑。人间早已换了天地，王朝倾覆，山河易帜，曾经玄门鼎盛的年代被淹没在历史尘埃里，取而代之的是钢铁丛林、车水马龙，以及一种名为“科学”的信仰。
我隐匿在这光怪陆离的现世阴影之中，如同一滴融入大海的墨，悄无声息。三百年的寻找并非一帆风顺，轮回的阻隔、时空的迷雾，无数次让我捕捉到的微弱感应断线。我穿梭于一个又一个城市，感应着每一丝可能与阿芷相关的魂魄波动，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孤狼，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着唯一的猎物。
代价是惨重的。频繁施展禁术损耗了我的鬼力本源，为了维持存在、躲避偶尔出现的幽冥使者或是残留的玄门传承的窥探，我不得不汲取游离的阴气，甚至偶尔……是某些将死之人逸散的生机。这让我身上的怨气与死寂愈发浓重，与这充满生机的时代格格不入。阳光成为我最致命的毒药，每一次暴露在日光下，都如同被投入熔炉，魂体灼痛，黑气蒸腾。
直到我踏入这座名为“江城”的都市，踏入这所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烈的悸动，猛地攥住了我的魂魄核心。那感应如此鲜明，如同在无边黑夜里骤然点亮的一盏孤灯，指引着我所有的方向。
是她！
绝对不会错！
我隐匿在一棵繁茂的香樟树投下的阴影里，周身黑气不自觉的翻涌，血红的鬼瞳死死盯住不远处——大学图书馆楼下，那家灯火通明、飘散着甜腻香气的奶茶店门口。
她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扎着利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阳光下，她的皮肤白皙得几乎透明，笑起来时，嘴角那两个浅浅的梨涡，与我记忆中三百年前青崖洞口的那个姑娘，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只是，她的眼神不再有山野的懵懂与纯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现代都市女孩的明朗与活力。她手里拿着两杯奶茶，正侧着头，对身边的男生说着什么，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那个男生……叫陈哲。我“听”到别人这样叫他。他穿着运动衫，身材高大，面容阳光，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慕。
“阿哲，这家芋圆超好喝，你快尝尝！”她将其中一杯奶茶递过去，声音清脆，带着一点娇嗔，是我从未听过的语调。
陈哲接过奶茶，自然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笑着躲开，画面和谐刺眼。
我躲在树荫的深处，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尽管鬼魅的躯体并无实质的血液可流，但那凝聚了三百年的执念与此刻汹涌而上的嫉妒，几乎要撕裂我这具冰冷的魂体。
三百年。
我放弃了轮回，放弃了光明，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中煎熬、寻找，等来的，却是她巧笑倩兮地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为他递上温热的奶茶。
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地狱里挣扎，她却能在阳光下，拥有这样崭新而温暖的人生？
那股属于恶鬼的、阴戾的毁灭欲望在胸腔里疯狂叫嚣。杀了那个男人！把他撕碎！把他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这样，她就又是我的了……
黑气不受控制地自我周身弥漫开来，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几个路过的大学生下意识地裹紧了衣服，疑惑地看了看突然变阴凉的树荫。
“晚晚，我们去看电影吧？新上映的那部科幻片评分很高。”陈哲的声音传来，带着讨好。
林晚。
她现在叫林晚。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吸了一口奶茶，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仓鼠。
我看着他们并肩离开，身影逐渐融入校园熙攘的人流。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那画面美好得让我自惭形秽，也嫉妒得发狂。
我没有立刻跟上去。巨大的冲击让我需要时间平复魂体的震荡。三百年的执念，在找到目标的这一刻，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痛苦。
我开始像最卑劣的窥视者，日夜徘徊在她身边。
白天，我隐匿在校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看着她抱着书本穿梭在教学楼之间，看着她与室友在食堂嬉笑打闹，看着她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在她发梢跳跃，认真记着笔记。
夜晚，我的活动自如许多。我会悬浮在她宿舍的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她敷着面膜和室友聊天，看她对着电脑皱眉赶论文，看她熄灯后安然入睡的侧脸。她的睡颜依旧恬静，与三百年前青崖山洞里，蜷缩在干草上的那个小妖，依稀重叠。
每一次靠近，阳光对她而言是温暖，对我却是持续的灼烧。每一次触碰她身边的人或物，用以维持实体的阴气都会剧烈消耗。但我甘之如饴。只要能看着她，感受着她的存在，这三百年的苦，似乎就有了意义。
然而，看着她与陈哲的相处，成了对我最残酷的凌迟。
我看着他们一起在自习室头碰头地复习，看着陈哲在篮球场上进球后，第一时间看向观众席上的她，看着她为他加油呐喊，脸上洋溢着骄傲。我看着他们牵手在校园里散步，在樱花树下拥抱，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地告别……
那些我曾幻想过、却因身份与戒律而永远无法与她实现的平凡温暖，此刻正被另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地拥有着。
嫉妒如同毒藤，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不能容忍。
她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是三百年前，我用命（ albeit 错误的、悔恨的方式）记住，又用三百年孤寂去寻找的人。
这个叫陈哲的男人，凭什么闯入她的生命，占据我求而不得的位置？
一个阴暗的计划，在我心中慢慢成形。
既然无法立刻让她回到我身边，那么，就先清除掉她身边的“障碍”吧。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制造“意外”。
陈哲的自行车，在下坡时刹车突然失灵，险些撞上护栏，吓得他脸色发白。是我，在他检查车辆时，用阴气腐蚀了刹车线。
他熬夜整理好的重要课题笔记，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怪风”吹散，几页关键内容飘进了景观湖，捞起来时字迹已模糊不清。是我，掀起了那阵风。
他好不容易抢到的、林晚期待已久的演唱会门票，在口袋里不翼而飞，翻遍所有角落也无迹可寻。是我，在他与同学拥挤时，用鬼力将门票转移到了下水道入口。
起初，林晚只是觉得陈哲有些倒霉，还会温言安慰。但次数多了，抱怨和不满便开始滋生。
“阿哲，你怎么老是这么不小心？”
“那场演唱会我期待好久了……”
“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陈哲有口难辩，焦头烂额。两人之间的争吵渐渐多了起来。
而我，在她最失落、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我化为人形，收敛了周身绝大部分的阴气与怨念，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色连帽衫，戴着帽子，将自己苍白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下。我选择在她晚自习后，独自一人情绪低落地走回宿舍的路上。
“同学，你的书掉了。”我刻意压低嗓音，模仿着活人的语调，将一本她刚才在图书馆借的、关于古典诗词的书籍递了过去。那是我观察许久，知道她感兴趣的方向。
林晚愣了一下，接过书，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谢谢……你是？”
“沈玄。”我报上一个刻意接近前世的名字，声音尽量温和，“隔壁物理系的。刚在图书馆看到你在找这方面的书，没想到这么巧。”
或许是前世的羁绊使然，她对我这个“陌生人”并没有太多戒备，反而因为找到了“同好”而眼睛微亮。“你也喜欢古典文学？”
“嗯，略有涉猎。”我点点头，努力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三百年不曾真心笑过，这动作显得无比僵硬，但在昏暗的路灯下，她似乎并未察觉。
那晚，我们站在宿舍楼下，聊了许久。从唐诗宋词，聊到校园趣事。我凭借着三百年的积累和对她喜好的精准把握，轻易地赢得了她的好感。
看着她重新展露的笑颜，听着她清脆的声音，我冰封了三百年的鬼心，竟泛起一丝微弱的、近乎疼痛的暖意。
阿芷……
不，现在是林晚了。
我终于，又靠近你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无论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看着她道别后走进宿舍楼的背影，帽檐下的阴影里，血红的鬼瞳中，执念如火，熊熊燃烧。
三百年的追寻，似乎终于看到了模糊的终点。而这终点，注定要以另一种形式的偏执与占有，重新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