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幕余温
莫斯科的雪,是揉碎了的云,带着陈旧年代的灰白,无声地覆盖着红场,覆盖着克里姆林宫暗红色的墙。俄罗斯站在窗前,厚重的窗帘被祂撩开一角,窗外是这个国度熟悉又陌生的寒冬。
“你还在看那些无用的数据?”
一个声音在祂身后响起,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难掩一丝虚弱的沙哑。
俄罗斯没有回头,只是放下了窗帘,让室内重新陷入一种暖黄灯光的笼罩。“总得有人看,父亲。”他顿了顿,换了个更疏离的称呼,“或者说,苏维埃同志。”
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映照出坐在高背扶手椅里的身影。苏维埃裹着一条磨损了边缘的旧毛毯,曾经能撑起整个阵营的宽阔肩膀,如今在毯子下显出清晰的嶙峋轮廓。祂的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某种不灭的、近乎固执的火焰,像深冬荒原上最后的余烬,明知将熄,却仍灼人。
“那些数字……它们代表不了人民的力量。”苏维埃咳嗽了几声,声音闷在胸腔里,“我们靠的不是数字,是意志,是信仰。”
俄罗斯沉默地走到酒柜旁,倒了两杯伏特加。清澈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像凝固的火焰。祂将一杯递给苏维埃,指尖在交接的瞬间,触碰到那冰凉得不像活人的皮肤。
“信仰填不饱肚子,同志。”俄罗斯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盖过。
苏维埃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但最终没有发作,只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随即被更深的寒意取代。他祂看着俄罗斯,看着这个由他亲手塑造、如今却渐行渐远的“孩子”。俄罗斯的身形更高大,金发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眉眼间是祂也无法完全掌控的、属于西伯利亚冻土的深邃与沉默。
“你恨我吗?”苏维埃突然问。祂很少问这样直白的问题,这不符合他的风格。或许是因为感觉到那彻骨的寒冷,已经蔓延到了心脏附近。
俄罗斯晃动着酒杯,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不恨。”祂回答,“您是一座丰碑,一个时代。谁会去恨一座即将倾颓的丰碑?”
这话语比恨更残忍。它意味着一种冷静的、旁观者的告别。
苏维埃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是啊……丰碑。冰冷的石头。”祂望向房间角落那面覆盖着灰尘的红旗,旗上的镰刀锤子,曾经象征着席卷世界的浪潮,如今却像一道凝固的旧伤。“我给了你名字,给了你疆域,给了你荣耀与伤痛……我把一切都给了你。”
“也包括枷锁。”俄罗斯平静地补充。
空气凝滞了。只有雪落无声,覆盖着窗外的一切,试图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埋。
苏维埃缓缓站起身,毛毯滑落在地。祂走到俄罗斯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彼此瞳孔中自己的倒影。祂的身影依旧带着某种压迫感,但那是一种夕阳西下时,山影即将吞噬一切的压迫。
“伸出手来,俄罗斯。”祂的命令依旧不容置疑。
俄罗斯迟疑了一瞬,还是摊开了手掌。苏维埃的手覆了上来,比想象中更轻,更冷。祂放在俄罗斯掌心的,不是预想中的勋章或文件,而是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子弹壳,黄铜表面被摩挲得异常光滑,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火药味。
“这是……斯大林格勒的那个冬天……”俄罗斯认了出来,声音第一次有了细微的波动。那是在最残酷的巷战中,从死神身边擦过时,苏维埃替祂挡下后,留下的弹壳。当时苏维埃笑着说:“看,连死神都带不走我们。”
“拿着它。”苏维埃的声音极其疲惫,“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了。除了记忆,除了伤痕,除了……这个。”
祂收回手,转身重新走向那把扶手椅,步伐有些蹒跚。就在祂即将坐下的那一刻,俄罗斯猛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那手臂冰凉而僵硬,像一段冻土下的钢铁。
“再陪我喝一杯。”俄罗斯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
苏维埃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祂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嘲弄,或许,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属于“父亲”的温柔。
“不了。”祂轻轻挣开俄罗斯的手,动作并不用力,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雪下大了,你该回去了。”
祂坐回椅中,重新裹紧毛毯,闭上眼睛,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又仿佛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俄罗斯站在原地,掌心的子弹壳硌得生疼,那点微弱的、来自过去的“余温”,早已散尽,只剩下金属本身的冰冷。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走向门口。
在关门声轻响过后,壁炉边的苏维埃才缓缓睁开眼。炉火将尽,光明在祂眼中明灭不定。他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世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别学我……也别……忘了我。”
风雪呼啸着吞没了这最后的遗言。窗外,是1991年冬天的莫斯科,一个时代,正在无声地落下帷幕。
而俄罗斯走在漫天风雪里,没有回头。祂知道,那个名为苏维埃的巨人,以及那个巨人给予祂的、混合着爱与痛、荣耀与禁锢的全部岁月,都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那扇门后,留在了那片铁幕最终垂落的、冰冷的余温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