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盘上的裂痕

伦敦的雾,总是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潮湿和阴冷,像是能将一切炽热的情感都冷却、封存。英吉利坐在壁炉旁,跳动的火焰在祂翠绿色的眼眸里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却驱不散那深处的寒意。祂手中摩挲着一只古老的东方瓷盘,胎质细腻,釉色温润,唯有中心一道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蜿蜒如命运的轨迹。

这道裂痕,名叫美利坚。

祂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金色的头发像是攫取了一小块伦敦罕见的阳光,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野性的、未被驯服的光芒,与这个古老、刻板、被层层规矩束缚的家格格不入。祂将那孩子从新大陆的纷争中带回,给了他“养子”的身份,一个体面的头衔,以及这座古老宅邸所能提供的一切——除了毫无保留的爱。

英吉利试图用最正统的方式塑造祂,教祂繁复的礼仪,晦涩的拉丁文,贵族式的矜持与冷漠。可美利坚像一株顽强向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或者说,像那片殖民地上疯狂滋生的野草,将所有精致的教化都撞得七零八落。祂会偷偷跑出去和街巷里的野孩子打架,会在枯燥的茶会上毫不掩饰地打哈欠,会用那双过于明亮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英吉利,问:“父亲,你笑过吗?”

那声“父亲”,曾经是屏障,后来成了讽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了味?或许是在美利坚迅速抽条,身高逐渐超过祂的那个夏天;或许是在某个黄昏,祂看到青年在庭院里与马匹嬉戏,汗水沿着流畅的肌肉线条滑落,浑身散发着蓬勃的、几乎灼人的生命力;或许,只是在祂某次严厉的训斥后,美利坚没有像往常一样顶嘴,而是沉默地上前,用手指轻轻擦去了祂溅在袖口的一滴墨水。

那触碰短暂得像一个错觉,却让英吉利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祂看到了美利坚眼中,不再仅仅是孺慕与叛逆,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一种……赤裸裸的爱恋。

禁忌的种子,在规训与反抗的缝隙里,悄然萌芽。

“英吉利。”

不知何时,美利坚已经站在了书房门口。祂不再叫他“父亲”,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祂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与英吉利一丝不苟的三件套形成鲜明对比。祂长大了,轮廓硬朗,肩膀宽阔,那个需要仰视祂的男孩,如今已能与祂平视,甚至带着一种压迫性的气势。

“有事?”英吉利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瓷盘上,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冷淡。

美利坚走过来,带着室外的寒气和祂身上特有的、如同雨后广阔草原般的气息。祂无视了两人之间那刻意维持的距离,径直坐到英吉利对面的扶手椅上,目光灼灼。

“我要走了。”

英吉利摩挲瓷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回你在剑桥的公寓?”

“不,”美利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回美洲。我的美洲。”

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英吉利终于抬起眼,对上那双蓝得惊人的眸子。那里有祂熟悉的倔强,更有一种祂从未见过的、破釜沉舟的决心。祂感到一种尖锐的疼痛,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但祂只是微微蹙了蹙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的身份,你的责任……”

“去他的身份和责任!”美利坚猛地打断祂,身体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年轻雄狮,“我不是你橱柜里另一件需要擦拭展示的瓷器,英吉利。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的想法,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我不会永远活在你制定的规则和你投下的阴影里!”

祂的话语如同利刃,劈开了房间里虚伪的平静。也劈开了英吉利心上那层自欺欺人的薄冰。

“所以,你是要背叛。”英吉利的声音冷得像冰。他放下瓷盘,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背叛?”美利坚笑了,那笑容带着几分苦涩和自嘲,“我从未真正属于这里,何来背叛?我只是要去争取我应得的自由。而你……你甚至不愿意用看一个平等的人的眼神看我。”

自由。这个词像魔咒,回荡在两人之间。英吉利感到一阵无力。祂给了他最好的教育,庇护,甚至……一种扭曲的、无法言说的亲近,可祂最终想要的,还是“自由”。是要挣脱他,远离祂。

“我养育了你。”英吉利的声音干涩。

“是啊,养育。”美利坚的眼神变得复杂,里面有爱,有恨,有求而不得的痛楚,“你给了我一切,除了你本身。你把我圈养在身边,用‘父子’的名义捆住我,却又放任那种感情滋生……英吉利,你到底是个伪君子,还是个胆小鬼?”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英吉利的防线。祂猛地站起身,脸色苍白,那双绿眼睛里翻涌着被戳穿秘密的震怒和狼狈。“放肆!”

美利坚也站了起来,祂比祂更高,此刻完全是一种对抗的姿态。“告诉我,英吉利,”祂逼近一步,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诱惑,“抛开那该死的名义和规矩,就现在,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是什么?”

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英吉利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看到祂那双蓝眼睛里映出的自己——一个惊慌失措、不再完美的古老灵魂。祂几乎要沉溺进去,几乎要伸手抓住这团祂既想掌控又想扑灭的火焰。

但最终,祂只是偏过头,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找回了那冰冷的语调:“你是我的养子。过去是,现在是,永远都是。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美利坚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了,最终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冰原。祂缓缓地后退,拉开了那段注定无法跨越的距离。

“我明白了。”祂轻轻地说,语气里再无波澜,“再见,英吉利。”

祂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口,步伐坚定,再也没有回头。

英吉利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直到关门声传来,沉重地敲击在祂的心脏上,祂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壁炉台。

祂的目光落在那个瓷盘上。那道裂痕,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如此清晰,如此丑陋。它一直都在,从祂决定将那个充满野性的孩子带回身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出现。祂试图用规矩、冷漠和“父亲”的身份去修复它,却只是让它越来越深。

祂伸出手,想要再次触摸那道裂痕,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剧烈地颤抖起来。

祂终究,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几年后,独立战争的消息跨越大西洋传来。报纸上渲染着殖民地的“叛乱”和“暴行”,而英吉利只在字里行间看到了那个金发蓝眼的青年,站在广袤的新大陆上,向祂的旧世界,发出了决绝的宣告。

又过了许多年,在一个国际会议的间隙,已经成为合众国代表的美利坚与英吉利在走廊上狭路相逢。祂变得更加成熟,强大,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自信与力量。祂身边簇拥着追随者,言谈举止间,是一个新兴国家的领袖风范。

祂们客套地握手,如同任何两个有着复杂历史的国家代表。美利坚的手温暖而有力,英吉利的手依旧冰凉。

“好久不见,英吉利先生。”祂的称呼,礼貌而疏远。

“好久不见,”英吉利顿了顿,“……美利坚。”

祂们擦肩而过,走向各自截然不同的未来。

那天晚上,英吉利一个人回到了伦敦的老宅。书房里,一切如旧,只是更加沉寂。祂走到那个陈列着瓷盘的柜子前,静静地看了很久。

然后,祂打开柜门,取出了那个带有裂痕的瓷盘祂捧着它,走到窗前。窗外,是雾蒙蒙的泰晤士河,一如他们初见时的天气。

祂松开手。

瓷盘坠落,在坚硬的地板上,碎裂成无数片,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

那些尖锐的碎片,映照着窗外灰暗的天光,也映照出他苍老而平静的脸。

祂终于,亲手打碎了它。

那场发生于伦理与渴望之间的,无声的、绝望的战争,没有硝烟,却伤痕累累。祂们曾是彼此最亲密的敌人,也是爱意最禁忌的载体。而最终,一个赢得了国家的自由,却永远失去了拥抱爱人的资格;一个固守着古老的骄傲,却在心底最深处,为那份破碎的、不被承认的爱,立了一座无字的碑。

(本章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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