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蓦然紧张
等灵汐出了梅林后,守着的莲花和杜鹃皆是松了一口气。杜鹃抬眼往里瞧了瞧,梅林深处枝叶交错如织,风过处簌簌作响,却哪里还有半分人影,不由得蹙起眉尖,语气里满是疑惑:“怎生不见那位公子的踪影了?方才明明瞧着你们一同进去,怎的你独自出来?”
灵汐也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梅林郁郁葱葱,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随风轻轻摆动的枝丫间,连一丝衣角都寻不见。卫慕俊涛身怀绝世武功,寻常路径怎困得住他,想来是施展开轻功纵跃而去,早已消失在这梅林之外了。她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无波,淡淡道:“走吧,他既不愿现身,咱们也不必多等。”
待二人回到松鹤园的席上,徐翠兰早已等得心急如焚,一见灵汐身影,便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满是嗔怪,语气却藏不住关切:“灵汐!你怎的这般不省心!方才不是说好要等我一同去赏菊,我不过转头与旁人说了句话,你便没了踪影!我在这儿找了你许久,你究竟去了哪里?可曾受了什么委屈?”
灵汐抬眼往不远处的高台上望去,只见台上人影晃动,已然有比试的架势,便轻声答道:“方才见园中西菊开得正好,便想着随意走走,疏解疏解心绪。这勘察比试,可是已经开始了?”
“你这一走便是许久,男子组的‘抽’已然结束了!”徐翠兰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又几分无奈,“如今台上正在进行的,正是男子组的‘选’,你若是再晚回来片刻,怕是连这最精彩的环节都要错过了!”
高台之上,党项族的少年郎们个个精神抖擞,或是凝神思索,或是侃侃而谈,正为着各自擅长的科类奋力比拼。第一轮“抽”的环节已然尘埃落定,那些或喜或忧的结果,野利灵汐心中半分波澜也无。于她而言,这场勘察比试的胜负荣辱本就无关紧要,她此番前来,不过是为了看清某些人的嘴脸,布下早已筹谋的棋局。第二轮“选”,原是让学子们各展所长的环节,选与不选,全凭心意。
灵汐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对面席上最左侧的那名少年身上。
那少年生得黑壮魁梧,身形比起同龄人格外粗壮几分,五官原本也算周正,却被这过于壮硕的身躯衬得多了几分蛮实之气。偏生他又穿了一身湖绿色的衣裳,那颜色本就挑肤色,衬得他原本就不算白皙的肤色更显黝黑。不仅如此,他还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缠着一支镶玉的竹簪,瞧着像是想要效仿古人的君子之风,却又舍不得卸下富贵的装扮,这般不伦不类的搭配,反倒更显俗气。说到底,他便是拼尽全力想要装作清高脱尘的模样,却终究是东施效颦,那浑身散发出的市侩俗气,如何也掩饰不住。
这少年,便是万家的万严里。他如今不过十六岁的年纪,羽翼尚未丰满,性子却已是嚣张跋扈。待到日后李元昊登基称帝,万严里借着万严良的势力平步青云,在兴庆府内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竟是连素云都敢心存垂涎,那般胆大妄为,着实令人发指!
只要一想到素云昔日在宫中,曾受过万严里那般轻佻的言语挑逗,受了无尽的委屈,野利灵汐的心中便燃起熊熊怒火,恨不能即刻便让这狂妄之徒付出代价。她远远地盯着万严里,目光冰冷如霜,仿佛在看一头无知无觉、正雀跃着走进她早已布好的陷阱中的猎物。
万严里此刻正满面春风,不知想到了什么美事,脸上满是欢欣之色,正凑在万严良耳边低声说着什么,眉宇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他自然该高兴的!手中握着那样一篇文辞独特、立意新奇的策论,方才“抽”中经义环节时,他不过是表现平平,未能引起众人关注。可等下的“选”环节,只要他将这篇策论呈献出来,必定能一鸣惊人,惊动全场,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野利灵汐心中冷笑不已,万严里啊万严里,你这般急功近利,又怎知你手中的策论,不是将你万家推向覆灭的催命符?去吧,只管拿着这篇策论,去到李元昊的身边,去博取你想要的功名利禄!在万严良得以升迁之前,你便早早踏入仕途,以你的心胸和手段,定然会在这条路上惹下无数祸端,亲手将整个万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便是她野利灵汐,送给万家最“厚重”的一份大礼!
至于张元,灵汐的目光又缓缓转向坐在离李元昊不远处的那名青衫男子。他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可谁又知晓,这温润外表之下,藏着怎样蛇蝎的心肠?张元,今生从此时此刻开始,你过去欠下的那些血债,便该慢慢偿还了!我会让你一点一点,尝尽我昔日所受的所有苦楚!
“灵汐!”徐翠兰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男子组的比试很快便要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女子组的‘选’,你这般有才华,定会选择参加的,对不对?”
灵汐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不会。”
这勘察比试之中,“抽”是每个学子都必须参与的,容不得半分推辞;而“选”,则全凭个人意愿,若是不愿,便可不选。所以说,“选”与其说是勘察中的一环,倒不如说是最能让学子们发挥自己长处的绝佳机会。若是心中有最擅长的技艺,自然可以在“选”这一环节尽情展示,让众人见识自己的本事。正因如此,比起身不由己的“抽”,众人对于“选”所倾注的热情,要浓烈得多。
毕竟,“选”所展现出来的,都是自己极有把握的东西,若是能拔得头筹,便是莫大的荣耀。可若是如从前的灵汐一般,无甚拿得出手的长处,便干脆不参加“选”了,毕竟去了也是自取其辱,徒惹旁人笑话。
徐翠兰脸上满是失望,不解地追问道:“为什么呀灵汐?你如今画画的技艺那般出众,那幅白菊图可是得了一甲的殊荣,除此之外,你在其他方面定然也有所长处,为何不愿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这般好的机会,错过了岂不可惜?”
“没有必要。”灵汐低头摆弄着桌上的棋局,黑白棋子在她手中轻轻流转,她头也不抬地回着徐翠兰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疏离,“出风头又如何,不出风头又怎样,这世间的虚名浮利,于我而言,本就没有半分分别。更何况,我本就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方才那幅画,不过是侥幸为之,如何敢再登大雅之堂?”
“你……你怎么能这般说自己!”徐翠兰被她气得语塞,跺了跺脚,“哪有人这般贬低自己的?你明明有惊世骇俗的才华,为何偏偏要这般藏着掖着?”
“九妹。”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她们二人的交谈。野利艮月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们面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心,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九妹,方才听闻你不愿参加下一场的‘选’,此事当真?”
灵汐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清冷如冰,语气带着几分反问:“二姐姐今日这般关心我的事情,难道是真心希望我参加这场‘选’?”
野利艮月被她问得一噎,脸上的温柔险些维持不住。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自灵汐落水醒来之后,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对自己处处设防,甚至带着几分敌意,竟是铁了心要与自己撕破脸皮。难不成,是因为落水之事,让她迁怒于二房三房?她心中虽满是疑惑,可面对灵汐接二连三的不识好歹,心中的怒气已然渐渐积蓄。野利艮月轻轻咬了咬嘴唇,神色显得几分委屈,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九妹说的哪里话,我自然是真心希望你参加的。方才你那幅白菊图,画得那般出神入化,举世无双,既然九妹有此大才,何不在接下来的‘选’中继续选择‘画’这一类?也好让那些在背后说三道四的人闭嘴,省得他们总是编排你的是非。若是你能再次画出那般绝妙的画作,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野利艮月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的小娘子和夫人们听得一清二楚。这番话看似是为灵汐着想,实则是将众人心中的怀疑赤裸裸地说了出来。灵汐草包了这么多年,早已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如今突然画出一幅一甲的好画,谁又会真正相信这是她亲手所绘?怕是都在暗中揣测,这幅画定是有人在旁指点,甚至是旁人代笔而成。
野利艮月心中也是这般想的。她便是算准了灵汐没这般本事,只要能激得她在第二轮中再画一幅,没了旁人的指点相助,她定然画不出什么好东西,到时候免不了出丑露乖,沦为众人的笑柄!
徐翠兰何等聪慧,一听便听出了野利艮月话中的陷阱,立刻冷笑一声,替灵汐辩驳道:“野利二小姐说得倒是轻巧!画画一道,最是讲究灵感情境,讲究构意匠心,便是二小姐自己动笔,想要接连画出两幅那般绝妙的画作,也是万万不能的事情吧?灵汐不过是个求学的学子,又不是闻名天下的书画大家,何苦这般为难她?”
“我不过是看九妹如今大有进益,心中替她欢喜,才这般问的呀。”野利艮月笑得依旧温柔,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方才那般惊世骇俗的好画都能画得出来,再画一幅又有什么不可的呢?难道九妹是怕了,怕自己画不出那般好的作品,丢了脸面?”
灵汐自始至终都未曾抬头,指尖拈着一枚黑子,缓缓放在棋盘中心,语气淡漠得不起一丝涟漪:“没兴趣,二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劳心了。”
野利艮月万万没有料到,在这么多宾客面前,灵汐竟然敢如此不冷不热地回绝自己,一时间脸色变得有些难堪。这世上最令人愤然的事情,莫过于你精心布好了陷阱,满心期待着对方跳进去,可对方却偏偏洞悉了你的心思,不肯接招,让你所有的算计都落了空。
灵汐明明面对着众人的猜疑和议论,却依旧不肯接受自己的激将法,这让野利艮月更加确定,那幅白菊图的绝妙构意,定然不是灵汐自己所想,定是有高人相助。让灵汐出丑的念头在她心中愈发根深蒂固,她顿了顿,脸上又重新绽开温柔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不甘:“既然九妹心意已决,坚持不愿参加,那我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免得惹九妹烦心。”说罢,她转身款款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只是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阴鸷。
男眷席上,颇超逸的目光一直黏在野利艮月身上,方才她与灵汐交谈的模样,他看得一清二楚。正当他心中替野利艮月不平之时,却瞧见野利艮月突然转过头来,远远地望向他这边,嘴角还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那般楚楚动人。
颇超逸一怔,心脏猛地一跳,随即便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可还未等他来得及回应,野利艮月便又缓缓垂下头去,眉宇间似乎染上了几分淡淡的难过,看得人心头发紧。
他蓦然紧张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