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速之客
最至高无上的，是皇权。比皇权更厉害的，是百姓的嘴。
人世间最是威权赫赫的，莫过于那高高在上的皇权，可皇权纵然能掌控生杀，却敌不过百姓口中的悠悠之口。你可以用刀光剑影、铁血手腕将所有非议强行镇压，让天下人都不敢轻易吐露半个不字，可当真到了那一日，街巷之中人人缄口，道路以目而视，这般荒谬绝伦的景象传扬开去，岂不是要沦为千古笑谈，让世人耻笑王室的昏聩与霸道？
西夏的王室大抵便是这般模样！内里早已腐朽不堪，暗地里做过多少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偏偏还要在世人面前装出一副忧国忧民、心系江山社稷的悲悯嘴脸。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各大豪族的供奉与拼死保护，靠着这些家族的鲜血与汗水稳固着江山，到了最后，却要反过来倒打一耙，将这些功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
灵汐的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耳边轰然炸响，原本喧闹的庭院瞬间便沉寂下来，连风都似停了片刻，只剩下每个人心中翻涌的波澜。
在场的小娘子们，一个个皆是出身党项大族，听闻灵汐所言，无不想到了自家先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开疆拓土的荣光，那些峥嵘岁月仿佛就在眼前，尤其是府上本就是武将世家的，更是心神激荡，眼中燃起了炽热的光芒。而那些同文院的男学生们，正是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年纪，战场之上的将士们，向来是世间最令人敬佩的英雄，他们心中本就崇拜着那些顶天立地的好汉，此刻更是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投身疆场，建功立业。
可有人心潮澎湃，便有人满心不悦。
在场的三位西夏王子，李元昊、三王子、四王子李元亮，俱是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头，神色凝重。旁人尚且不知晓王室的深意，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却清清楚楚地明白，王室如今对这些手握兵权的豪族，早已存了猜忌与打压之心。野利家族世代为将，兵强马壮，在天都山地区根基深厚，早已是树大招风，迟早有一日，大王会寻个莫须有的借口，将这个心腹大患彻底铲除。奈何野利家族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为西夏立下了赫赫战功，在百姓之中名声极好，威望甚高，要想扳倒这棵大树，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如今灵汐的这番话，看似是在哀悼那些战死的将士，实则却是在歌颂野利家族的功勋，将将士们推到了万众瞩目的位置，让他们成为百姓心中的英雄。如此一来，王室日后若是对野利家族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在德行道义这一方面，便会落得个理亏的境地，遭到天下人的唾骂！
她……她这是故意的吗？
众人纷纷抬眼望向那站在台前的少女，灵汐说完话后，便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多言。身上的窄袖长袍略有些宽大，襟摆上绣着细密的云纹，在微凉的冷风中猎猎作响，更衬得她身形纤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她眉眼间带着党项儿女特有的明朗轮廓，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可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却透着一股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与深邃，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
大约……大约是众人想岔了罢！她不过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娘子，就算再聪慧，又能有多少心机？这次能一反常态，在同文院的勘察中拔得头筹，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她是大将军野利遇乞的女儿，野利遇乞征战沙场多年，定然也真的与她说过这些战场上的事情，让她讨了个巧罢了！这般想着，众人心中的疑虑便消散了大半。
敦煌郡王的目光，自灵汐开口那一刻起，便死死地追随着这位紫衣少女，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须臾，他突然意味深长地一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身旁几位王子耳中：“这个野利家族的小娘子，倒是极有意思，真是个妙人！”
不知道为何，敦煌郡王这话一出口，张元和李元昊两人同时都是眉头一皱，心中莫名地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三王子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凑近敦煌郡王，语气轻佻地问道：“王叔，您莫非是中意那野利小娘子了？从前只听闻野利小娘子是个草包无知的性子，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嘛！她这般伶牙俐齿，生得又这般俊俏动人，若是能成为王叔的王妃，多了个王嫂……”他笑得十分下流，眼中满是不怀好意：“那日后的日子，也应当会很有趣呢！”
敦煌郡王如今已然四十多岁，加之他本人性情残暴凶狠，手段毒辣，被他玩弄致死的女人不计其数，若是灵汐真的落到了他的手上，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香消玉殒，落得个悲惨的下场。三王子这番话，可谓是已经有些出格无礼了，不过他本就是这般狂妄自大、口无遮拦的性子，众人听了，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好端端的一个豆蔻年华、天真烂漫的少女，就要被送入这样的虎口之中，实在是太过残忍，太无德行可言了！
四王子李元亮却比自己的同胞哥哥想得更为深远一些。如今王室虽有心打压野利家族，可野利家族手握重兵，实力雄厚，就如同那怀璧其罪的匹夫，任是哪位王子，若是能私下里得到野利家族的助力，那便是夺嫡路上最强大的筹码，胜算也会大大增加。可若是灵汐嫁给了敦煌郡王，敦煌郡王早已年迈，又身有残疾，早已无力再参与夺嫡之争，如此一来，便相当于将野利家族的兵权变相安置在了王室手中，不被任何一位王子觊觎，或许……这才是眼下最好的做法！
思及此，四王子李元亮便缓缓点头，语气平淡地说道：“野利小娘子的确是才思敏捷，聪慧过人，王叔若是真的觉得她不错，想要将她纳入府中，也无可厚非。”
李元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四王子能考虑到的事情，他自然也早已考虑到了。他清楚地知道，灵汐若是真的嫁给敦煌郡王府，对他来说，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一来，他至少能摆脱灵汐往日的纠缠，不必再被人嘲笑有这样一段桃花韵事；二来，野利家族的兵权实在太过烫手，就算他有心想要利用，也怕会引得大王猜忌，到时候得不偿失，倒不如将这兵权放在敦煌郡王府，他也好伺机而动，寻找更好的机会。可不知为何，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他心中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不悦，仿佛这样做，并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总觉得会失去些什么重要的东西。
张元担忧地看了一眼正往台下走去的灵汐，她步履从容，身姿挺拔，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刚才那席话引发的风波，大约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群野心勃勃的王室子弟牢牢掌握在了手中。他心中不由得轻轻叹息，说到底，他与灵汐也算是师生一场，看着自己的学生即将落入这般境地，他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中为灵汐的命运感到深深的惋惜与担忧。
敦煌郡王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脸上并没有多少高兴的神色，嘴角的笑容反而带着几分阴狠与算计：“皇侄，本王又岂会不知道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敦煌郡王府虽不算小，却也吃不下野利家族这尊大佛！”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自己的残腿上，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阴狠的模样：“不过么，这野利小娘子倒是真的有趣得紧，若是能把她弄过来，好好玩玩，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米擒独善远远地看了一眼这边的情形，他和李元昊几人站得颇近，表面上只装作是在认真观赏台前的状况，心中却是有些不忿。那灵汐就算从前再如何草包蠢笨，可她毕竟是野利遇乞的女儿，是一位纯洁无瑕的少女，如今被敦煌郡王这般盯上，只怕也是凶多吉少，难逃厄运了！若是野利遇乞此刻在兴庆府还好，有他护着，想必无人敢动灵汐一根手指头，可惜野利遇乞远在边关，得到年关才能回来。没有父兄的庇护，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与这些如狼似虎的王室子弟抗衡呢？
仿佛已经预料到了灵汐之后的悲惨结局，米擒独善无奈地叹息一声，将身边的米擒慕修带到老太爷面前，嘱咐了几句，自己便悄悄地离了席，心中满是沉重。
男眷席上的这一番风云变幻，暗潮涌动，灵汐却是一无所知。她的侍女杜鹃，因为灵汐在勘察中拔得头筹，正满心欢喜地跟在她身边，不停地为她道贺。倒是野利艮月，看着灵汐风光无限的模样，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好神色，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带着几分僵硬与不甘，悻悻地离了席。
女子组的勘察结束后，便轮到男子组上场了。女眷这边，已经勘察过的姑娘们纷纷离席，找地方休息去了。徐翠兰一直跟在灵汐身边，这个从前骄傲自大、眼高于顶的姑娘，此刻终于对灵汐流露出了心悦诚服的神色，她满眼敬佩地看着灵汐，语气真挚地说道：“灵汐，你方才说得实在是太好了，真的太棒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然这般有才华！”
灵汐淡淡一笑，语气平和地回：“你也不错，你的琴弹得很好听。”
徐翠兰想到自己在“琴”类勘察中得了第一，脸上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笑眯眯地说道：“是啊是啊，功夫不负有心人嘛！我练了这么久的琴，终于没有白费！灵汐，你在这等等我，我去马车上取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待徐翠兰走后，灵汐便独自一人走到了祁连居的梅林中等她。这座庭院带着党项族独特的高台建筑风格，廊柱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缠枝莲纹样，梅林依着矮矮的土墙排布，虽然这个季节梅花尚未开放，但梅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透着一股生机盎然的气息。
就在这时，莲花从梅林深处走了出来，她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确认周围无人窥探，才快步走到灵汐身边，压低声音，小声道：“小娘子，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东西已经送到了万公子手中。是我买通了外头的小厮，悄悄换掉的，绝对不会有人发现，准保安全！”
“很好。”灵汐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莲花看着自家小娘子这般镇定的模样，心中却依旧有些迷惑不解，她实在不明白，自家小娘子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要知道，万家的公子，自家小娘子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过，断没有认识的可能，更谈不上有什么交集了！
正在这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清越如玉石相击的轻笑，带着几分慵懒，又带着几分戏谑。灵汐、莲花和杜鹃三人皆是心中一惊，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便见离得最近的那棵梅树的树梢枝头，一抹紫色的身影如同翩跹的紫蝶般飘然坠落，身姿轻盈曼妙，转瞬之间，便稳稳地落到了三人面前。
那紫衣少年身着党项族特有的窄袖劲装，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美玉的黑色革带，更衬得他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他的容貌俊俏得简直不似凡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色殷红，眉眼间带着党项男子特有的英挺轮廓，却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俊美。他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身后的梅树干上，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眸色却深沉如兴庆府的冬夜，带着一丝料峭的冷意，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正是卫慕俊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