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忠心耿耿
难怪方才那些勘察官要争执不休，迟迟不肯下结论。夯土叠砌的大殿梁柱巍峨如擎天之柱，壁上绘着融合中原文脉与边地雄风的繁复纹饰，笔触间尽是苍劲豪迈，圆弧形门阙勾勒出硬朗线条，与殿外隐约可见的贺兰山脉峰峦叠嶂相映成趣，这般庄严肃穆、大气磅礴之地，谁也不曾想，这么一幅气象万千、饱含家国情怀的画卷，居然是出自素来被兴庆府贵族子弟视作草包的野利灵汐之手！
主考的勘察官，汉人大学士孔彬手持温润玉笏，衣袂翻飞间带着书卷气与凛然正气，目光如炬般扫过阶下肃立的众人，朗声道：“学生灵汐，你且上台来，细说此画立意何在，莫要让众人疑你才学不实！”
按同文院自西平王李继迁创立以来的规矩，凡得“一甲”的学子，只需浅述拔得头筹的感悟便可，无需深谈创作始末。可今日孔彬却特意让灵汐解说作画缘由，明眼人皆心领神会，满殿之人皆是不信她能有这般开阔胸襟与卓绝才情，只当这画作的奇思妙想是从别处听来，或是有高人在暗中悉心指点，绝非她这个往日里不学无术的草包所能思所感。
野利婉蓉眉梢眼角尽是刻薄之意，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转头对身侧妆容精致、衣着华贵的房当水仙低声道：“这下可真是要露馅了！我倒要看看她如何自圆其说，难不成还能凭空编出一段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缘由不成？”
房当水仙眉眼间带着几分疑惑，指尖轻轻捻着衣襟上绣得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纹，轻声回应：“可方才咱们看得真切啊！她自始至终都在案前静坐，一笔一画皆是亲力亲为，确是亲自勾勒而成，并无半分旁人上前插手相助的痕迹呀！”
“画技本就平平无奇，拙劣得不值一提！”野利婉蓉不屑地瞥了眼正缓步往台上走的灵汐，眼底满是浓得化不开的轻蔑，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与她同住大将军府这么多年，她腹中藏着多少墨水，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往日里连最简单的诗文都背得颠三倒四，写得歪歪扭扭，如今怎会突然有这般能耐？孔学士今日特意让她说作画缘由，依我看，她定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此番怕是要脸面尽失，沦为整个兴庆府乃至西夏的笑柄了！”
房当水仙闻言，掩唇轻笑，眼底闪过一丝玩味与幸灾乐祸：“我便说嘛，这世间哪有这般一日之间便脱胎换骨、从草包变才女的道理！想来是为了吸引那位——”她目光暧昧地往男眷席中二王子李元昊所在的方向一扫，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与酸意，“特意花重金请了高人指点，耗费了无数心力吧？灵汐为了博他青睐，当真是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了！这般苦心孤诣，真是让人‘佩服’得紧呢！”
野利婉蓉面色微微一僵，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不快与汹涌的嫉妒，那点情绪如细密的针尖般狠狠刺着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强自压下翻腾的情绪，冷声道：“且看她今日如何丢人现眼便是，咱们只需坐观其变，等着看一场好戏落幕！”
台上，灵汐静立在徐徐展开的卷轴前，墨色窄袖长袍上绣着暗纹，随着她的站姿轻轻晃动，衬得她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如霜。她慢慢伸出手，指尖带着几分轻柔，轻轻抚过画纸上的漫天黄沙与锈蚀断剑，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凉，仿佛触摸到的不是笔墨勾勒的图案，而是边关将士冰冷的骸骨与滚烫的鲜血。众人见状，皆是诧异不已，目光如聚光灯般纷纷聚焦在她身上，殿内的私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
“之所以作这幅画卷，不过是听我父亲野利遇乞说过，每年边关战事不休，西夏与辽国、吐蕃的交锋从未停歇，岁岁年年，战火纷飞！多少英雄儿郎身披坚硬铠甲，怀揣着保家卫国的赤诚之心，奔赴那九死一生的沙场，最终却只能马革裹尸，身陨黄沙，连故乡的最后一眼都未能瞧见！”灵汐的声音平静柔和，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个角落，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春雨般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田，“路途遥远，归乡无望，他们只能被草草掩埋在荒凉的战场之上，与无边无际的荒漠戈壁为伴。那西北沙漠的漫天风沙里，那北疆草原的凛冽寒雪之中，从来都没有菊花的影子，只有无尽的苍凉与孤寂。菊花只盛开在温暖湿润的江南，盛开在繁华热闹的兴庆府，这里歌舞升平，笙箫不断，人人吃穿不愁，安居乐业，可这般安稳幸福的日子，皆是以边关将士的鲜血与性命为代价换来的，是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抵御外敌的坚固屏障啊！”
殿内的议论声彻底平息，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凝聚在这位紫衣少女身上，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几分，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与真挚，不少人的眼底都悄然泛起了泪光。
灵汐目光依旧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寻常往事，却字字句句都叩击人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深情：“我父亲曾言，那些因战争而殒命的将士们，牺牲后甚至连一捧象征高洁与哀思的白菊都无法拥有！战场上只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与漫天黄沙，从来不会盛开出娇艳的花朵，将士们连一场完整的哀悼都不曾体会，便匆匆长眠于地下。而他们的妻子儿女，只能隔着千山万水，在故乡的土地上，头戴白菊，遥遥祭拜，以寄那无尽的哀思与思念，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与牵挂，旁人又怎能真正体会？”
她微微抬眸，目光扫过殿内的贵族子弟与勘察官们，眼神清澈却坚定，如寒星般明亮，语气真挚而恳切，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感染力：“我想，诸位今日能在此处平心静气地赏菊论画，吟诗作对，享受着岁月静好，皆是因为边关有那些勇武儿郎们的誓死固守，有他们在前线浴血奋战，用生命守护着这方土地的安宁！我一介弱质女子，无力披甲上阵，驰骋沙场，奋勇杀敌，亦不能为他们分担劳苦，解除危难，唯有在这画卷之上，于一抔黄土之前，画上一捧洁白无瑕的白菊，聊以慰藉那些逝去的英魂，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感受到一丝来自故乡的暖意与尊崇！”
少女站在殿中，身后是绘着锦绣山水的屏风，与殿外的贺兰山脉遥相呼应，眸光清澈如泉，不染一丝尘埃，说出口的话却掷地有声，振聋发聩。那声音清明悦耳，却如晨钟暮鼓般，重重敲打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与动容，不少性情中人已是热泪盈眶。
灵汐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与深沉算计。
西夏的李氏王族，不是早已觊觎野利家族手握的重兵，欲要着手对付党项大族，将势力强盛、威望日隆的大将军府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么？可天下之大，人眼皆能看，人耳皆能听，民心所向，民意所归，绝非强权所能轻易压制与篡改！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道理，李氏王族不会不懂！她今日便要先下手为强，占据舆论的先机，让野利家族的功勋与忠义传遍天下！既然王室想拿野利家族开刀，她便让天下人都看清楚，都记明白，野利家族对于西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野利家族的将士们，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多少！
看哪，野利家族世代为将，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用一代又一代人的鲜血与性命拼来了赫赫功勋，用族人的白骨与忠魂驻守着西夏的千里城墙，守护着这方土地的安宁与祥和！如今这些勋贵子弟在兴庆府安然享乐，歌舞升平，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是战场上的刀剑与血肉筑起的屏障？哪一样不是将士们用生命与热血换来的？
踏着将士们的鲜血，违背天下人的意愿，罔顾野利家族的赫赫功勋与忠义之心，李氏王族，还敢大张旗鼓地打压野利家族吗？
你若敢，便休要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更休要怕那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