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已分高下
议论还在继续,台上的勘察官已经将画好的画卷展示给众人观看,以示结果公平。同文院的夯土大殿巍峨矗立,檐角悬挂的铜铃随着穿堂风轻轻摇曳,叮咚作响,与底下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乱世中的序曲。这座由西平王李继迁亲手创设的学馆,承载着党项贵族子弟的教化之责,此刻正无声见证着一场颠覆所有人预料的较量,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好奇,仿佛连殿外的贺兰山风都屏住了呼吸。
黄柳和细封菲的画是同一个路子,皆是花园之中秋菊盛开的繁盛景色。两人皆是圆脸浓眉,眉眼间带着党项女子特有的爽朗,身着素色褐衫,衣襟边缘绣着简单的云纹,画作也如她们的模样般温婉质朴。平心而论,她们笔下的秋菊色彩艳丽,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倒也算得上美丽雅致,只是太过拘泥于赏花弄景的寻常路数,意境平庸,缺乏深意,不过是闺阁女子的闲情逸致罢了,自然只能得了后面的名次,引不起太多关注。
费听月光则是另辟蹊径,她画了一大朵盛放的红菊,这大约是她平日里最熟悉、也最喜爱的品种。她生得明眸皓齿,肤白胜雪,一身皂色窄袖长袍衬得身姿窈窕,眉眼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画卷之中,她并未描绘繁复的景致,只单单聚焦于这一枝红菊,笔触细腻入微,纤毫毕现,那花瓣的肌理、花蕊的细绒,甚至花瓣上沾染的露珠,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画中绽放出来。她全然抛开了意境意趣之说,只大大咧咧地展现着自己精湛的画工,一株红菊跃然纸上,艳而不俗,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可勘察考核,从来都不单单只是考较画技,更看重画作背后的立意与情怀,是以这朵红菊纵然再美,终究也不过是第三名的归宿,难登巅峰。
很快,便轮到了野利艮月的那一幅画作。野利艮月咬着粉嫩的嘴唇,端坐在母亲乌兰身边,面上勉强维持着一丝笑意,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扫向台下众人,仿佛要从那些复杂的目光中寻得一丝认可。她梳着精致的双环髻,鬓边插着一支镂空银质簪花,簪头镶嵌着细小的宝石,一身锦绣袄子绣着缠枝莲纹,衬得她贵气十足,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放在往常,每逢勘察结果揭晓,她这时定是笑得云淡风轻,坦然接受着众人诚心诚意的赞誉和羡慕,那些目光如星光般璀璨,让她满心欢喜。可如今,这个“二乙”的名次,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骄傲,又像是一个深刻的讽刺,让她觉得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嘲讽和讥笑,刺得她心口阵阵发紧,藏在袖中的拳头更是捏得紧紧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野利艮月画的是残菊。画卷之上,风雨瑟瑟,乌云密布,院中那株菊花的花瓣已然掉落了许多,散落在泥土之中,然而剩余的零星花瓣却依旧牢牢地依附于干枯的枝干之上,挺得笔直,不屈不挠,仿佛一位历经风霜却依旧坚守气节的大人物。画卷一侧,她还亲笔提了两句诗:“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笔锋遒劲,与画中意境相得益彰。
这幅画卷,当真算得上立意高远,风骨卓然。自古以来,文人墨客皆爱以画言志,由画及人,画中残菊所展现出的高洁品质,往往也映射出作画之人正直高远的品性。主考的勘察官们,大多饱读诗书,最爱的便是这样有才华、有风骨、有品格之人,若是野利艮月这一幅意境与才情兼备的画作都不能拿到“一甲”,实在让人无法想象,灵汐究竟是画出了怎样惊世骇俗的作品,才能将这般佳作比下去。
“画得这般好!这般有风骨!怎会只是二乙?”雪莲猛地捂住嘴,轻呼一声,眉眼间满是浓浓的困惑与不解,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我真是弄不明白,这般动人心魄的作品,竟不如旁人吗?这实在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乌兰坐在女儿身边,心中亦是翻江倒海,满是惊怒与不解。起初,她以为是女儿今日太过紧张,是以发挥失常,失了水准,心中还暗自替她惋惜。可当这画卷缓缓展开,她一眼便看出,女儿并未做错什么,这幅画与往年勘察中那些夺得头筹的作品一样,立意、笔墨、意境皆是上佳,的确是当之无愧的一甲之选。可为何最终却是这样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心中的惊怒如同潮水般汹涌,却又不得不强压下去,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呼燕坐在不远处的席位上,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眼神中满是幸灾乐祸。野利艮月才学出众,容貌秀丽,平日里在同文院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勘察之上更是处处压着野利婉蓉一头,往日里那般风光无限,让她心中早已生出几分嫉妒。如今,看着野利艮月这般狼狈失意的模样,终于吃了瘪,她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畅快。虽然灵汐夺得第一也让她有些不悦,但此事终究与她无关,她自然乐于当个旁观者,静静欣赏这场难得的热闹。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各怀心思之际,台上的勘察官缓缓抬手,令两名身着青衫的小童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最后一幅画卷——那便是灵汐的作品。刹那间,大殿内的喧哗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风穿过窗棂的呜咽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幅缓缓展开的画卷之上,带着好奇、疑惑与期待。
画纸宽大,铺展开来,占据了半个台面,而灵汐的这幅画却留白极多,大片的空白并未显得空洞,反而透着一种悠远苍茫之感。众人皆知,灵汐素来不以画技出众闻名,往日里她的画作也多是中规中矩,是以她只洋洋洒洒地勾勒了大概的远景,并未在细节上过多雕琢,可就是这样看似简单的笔触,却意外地营造出一种波澜壮阔、震撼人心的大气。
画卷之上,黄沙漫漫,遮天蔽日,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殆尽。一轮斜阳悬挂在天边,血色喷薄而出,将天空、黄沙、大地都染成了一片凄厉的赤红,透着无尽的苍凉与悲壮。一柄断剑斜斜插在贫瘠的黄土之中,剑身锈蚀斑斑,布满了岁月与战争的痕迹,却依旧傲然挺立,透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之气。剑下,一簇小小的白菊悄然绽放,花瓣洁白如雪,在漫天黄沙与血色残阳的映衬下,显得那般渺小,却又那般坚韧,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绝境中的一丝希望。
这白菊似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点缀,那么一小点儿,甚至连花瓣的经络都看不大分明。可在这幅画中,它便如画龙点睛的一笔,瞬间让整幅画活了过来,苍凉凄清之感瞬间喷薄欲出,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让人心头发紧。
在场之人皆是静了一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生怕惊扰了画中的意境。隔着薄薄的纸笔,众人却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了那风沙的凛冽刺骨,听到了那战马的嘶鸣与将士的呐喊,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无情,以及乱世之中人们无能为力的挣扎与坚守。
那是战争。是西夏与辽国、吐蕃常年交锋时,边境之上最常见的景象,是无数将士抛头颅、洒热血,埋骨沙场的悲壮写照,是无数家庭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沉痛记忆。这份家国情怀与乱世之殇,深深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家中有人驻守边境的贵族子弟,更是感同身受,眼中泛起了泪光。
乌兰和野利艮月母女二人同时身体一颤,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当她们看清楚画卷上究竟画的是什么,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深沉意境与磅礴气势之后,心中便已然了然,这一场较量,她们断然没有翻盘的可能。再多的不甘与怨怼,在这样的作品面前,都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不错,野利艮月的画作的确意趣高雅,风骨凛然,不流于艳俗,兼顾了品性与高洁,算得上是闺阁中的佳作。可灵汐这一幅画卷,却完全跳脱了“人”的自身局限,格局之宏大,意境之深远,远超前者。若说野利艮月是借菊咏人,抒发的是个人的气节与情怀,那么灵汐便是借花言志,倾诉的是家国的安危与乱世的悲壮。个人的情感与气节,又怎能与战争的残酷、家国的安危相提并论?这般格局,早已分出了高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