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没有喜悦
台上的勘察官们在评定结果,台下的学生们也纷纷议论。
今日的灵汐,一身素净袍服衬得她眉眼清冽,往日里那份怯懦盲从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气度。她未曾出丑,反倒将寻常的笔墨挥洒得自有风骨,这既让盼着看她笑话的人觉得勘察失了趣味,却也让那些素来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同门,忍不住多投来几眼探究的目光。人啊,大抵都是这般奇怪,当一个人长久地被贴上糟糕的标签,只需稍稍展露些许亮色,便仿佛枯木逢春,在旁人眼中竟有了咸鱼翻身的惊艳。
徐翠兰坐在女眷席中,指尖紧紧攥着衣角,精致的发饰随着她频频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目光一次次投向台上的勘察官,那份紧张如同藤蔓般缠绕心头,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而台上,几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不知因何缘故,竟起了争执,虽未高声喧哗,可眉宇间的凝重与手势的交锋,却让台下的骚动愈发明显。
“看来今日这场勘察,当真是风波迭起啊。”李元宗端着茶盏,唇边勾起一抹带着几分自负的笑意,语气闲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不过说到底,终究是女儿家的较量,何必要如此斤斤计较?纵是才学出众,到头来也难入仕途,徒增些虚名罢了。”他素来性情高傲,说话从不避讳,全然不怕身旁诸位大人听闻不悦——毕竟台上那些巧笑倩兮的学子,不少便是这些权贵的掌上明珠。
“元宗兄此言差矣!”李元昊放下茶盏,声音沉稳如磐,眼底却藏着几分认真,“勘察之会三年一度,于我们是寻常观礼,于这些求学的小娘子而言,却是毕生难逢的机遇,自然要拼尽全力好好把握,怎容得轻忽?”
“二哥说得极是!”李元亮执盏浅啜,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台下女眷席,语气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试探,“若是能在此间寻得一位才貌双全、背景卓绝的女子为妻,于二哥的前程而言,亦是一桩美事,二哥何不留意一二?”他看似沉静温和,实则心思深沉,这话明里是关切,暗里却是在探问李元昊是否有攀附强援的心思。
李元昊闻言,缓缓摇头,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与恭顺:“三弟说笑了。我的婚事,从来都是大王亲自做主,我不过是王室的臣子、父王的儿子,哪里有资格擅自置喙?”
这话倒是半点不假。李元昊平日里行事,素来皆是遵从大王的安排,极少有自己主动拿主意的时候。在外人看来,这位王子温顺得近乎懦弱,毫无半点野心,与往利氏夫人的温婉柔顺如出一辙。可在四王子李元亮眼中,这份温顺背后,却总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让他始终觉得此人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人生在世,本就该放手一搏!”四王子放下茶盏,语气陡然添了几分锋芒,话中有话地说道,“前程如此,妻室亦是如此!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能料定结局如何?说不定便有柳暗花明的惊喜呢!”
三王子将这兄弟间的暗潮涌动看在眼里,眼珠转了转,索性缄口不言,只端着茶盏细细品味,静观其变。
未过许久,台上一位须发皆白的勘察官缓缓站起身,手中握着评定的名册,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结果。
琴类比拼的结果,不出众人所料,徐翠兰以一曲《广陵散》拔得头筹。这一组的学子本就无甚顶尖人才,徐翠兰的琴技清丽婉转,又带着几分坚韧力道,自然显得格外突出。她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明媚的笑容,眼底的喜悦如同泉水般汩汩涌出,快步上台领了勘察的花柬,又如同一只轻快的鸟儿,兴高采烈地奔下台,将花柬捧到徐夫人面前。徐夫人看着女儿手中的荣耀,笑得眼角都起了细纹,这般荣耀于女子而言,虽不能如男子般入仕为官、建功立业,却也是锦上添花的美事。豪强家族的儿女,生来便不缺富贵荣华,可自身的才华与容貌,恰是划分等级的无形标尺,徐翠兰今日便凭着这勘察的头筹,为自己的身份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棋类之中,雪莲以缜密的棋路赢得第一。负责记录棋局的勘察官将画好的棋路图悬挂出来,供台下众人审阅,以示评定的公平公正。野利灵汐抬眼瞥了一眼那棋局,只见黑白棋子交错间,雪莲的布局细致入微,每一步都透着谨慎周全,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几番对弈中脱颖而出,走到最后。可灵汐心中却自有评判:这般太过重视细枝末节的走法,终究未能着眼全局,反倒在关键时刻拖沓了进度,显得有些累赘,若遇强敌,怕是难有胜算。
书类的比拼中,野利婉蓉满心期待,最终却只得了第二,榜首的殊荣被房当水仙收入囊中。房当水仙一首咏菊的闺怨诗,写得清雅脱俗,又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与怅惘,字字句句皆含情致。虽说一位未出阁的少女,写这般寄托相思的诗词,在旁人看来未免有些逾矩,可同文院素来以冲破礼法束缚为特色,对女子的要求本就不甚严苛。加之这首小诗并非单纯咏菊,而是借菊的孤高与坚韧寄托心中情愫,意境与层次便又深了一层,赢得头筹亦是情理之中。野利婉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间满是失落与不甘,可她也清楚,自己素来不擅赋诗,今日能得第二已是侥幸,再多怨怼亦是无用,只能无奈地垂下眼眸。
最后的重头戏,便是野利灵汐所在的“画”组。
台上的勘察官们神色各异,有的眉头紧锁,有的面色平和,有的则带着几分激愤,想来方才争执得最厉害的,便是这一组的评定。女眷席中,众人纷纷揣测,皆以为是野利艮月与费听月光各有千秋,难分高下——这两人在同文院素来是棋逢对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年的勘察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今日之争自然格外引人关注。费听月光身着华服,头戴嵌着宝石的精致饰物,神情倨傲地坐在原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仿佛对这结果毫不在意,可仔细看去,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僵硬,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相比较之下,野利艮月倒显得坦然许多。她依偎在乌兰身边,目光中带着几分撒娇的娇憨与即将获胜的羞怯,乌兰则温柔地凝视着女儿,眼中满是宠溺与笃定。这个女儿,聪慧灵敏,才华出众,自幼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历年的勘察皆是风头无两,今日瞧着这般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已是十拿九稳。
野利艮月心中确实满怀自信,她的笔力遒劲,意趣清雅,就连画作的立意都反复斟酌,早已摸清了勘察官们的喜好,坚信自己定能拿出最合心意的作品。费听月光不过是容貌出众些罢了,终究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想到此处,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般投向坐在另一边的野利灵汐,心中满是怨怼:今日灵汐害她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一个面子,本以为她会在勘察台上出丑,让自己一雪前耻,谁知竟被她平安躲过。可待会儿,当灵汐的画卷展示在众人面前时,那拙劣的技艺定能引来满堂嘲笑,到那时,看她还有何颜面立足!
一想到灵汐即将颜面扫地的模样,野利艮月心中便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负责宣读结果的勘察官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用尽全力高声唱道:“画组一甲——灵汐——”
灵汐?一甲!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瞬间打破了同文院的宁静!台下的学子、女眷、男眷们皆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惊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喧哗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将勘察官后续宣读的名字彻底淹没。
野利艮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结的寒冰,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猛地转头看向乌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与慌乱:“娘!方才、方才那勘察官说的一甲是谁?是灵汐吗?一定是我听错了对不对?一定是他念错了名字!”
乌兰心中亦是惊怒交加,可她毕竟比女儿多了几十年的阅历与城府,深知此刻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们母女。她暗中用力掐了一把野利艮月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冷静,心中暗忖:这般失态的模样,若是被人看了去,岂不是落了下乘?纵然心中万般不甘,也需强装镇定。
野利婉蓉与呼燕本在一旁幸灾乐祸,等着看野利艮月受挫的模样,可当听到一甲竟是灵汐时,两人亦是满脸震惊,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定是勘察官将野利艮月与灵汐的名字弄混了!
女眷席中,议论声如同煮沸的开水般此起彼伏,男眷席中亦是一片哗然,往日里的沉稳气度荡然无存。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灵汐?怎么不是小艮月?”颇超逸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满脸焦灼地看向身边的同窗,声音中满是不解与质疑,“是我听错了吗?一定是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念错了名字对不对?”
抱有这般想法的,自然不止颇超逸一人。尤其是那些与灵汐同窗多年的少年郎,纷纷以一种万分惊讶的眼神交头接耳,言语间满是难以置信的慨叹——那个素来默默无闻、甚至有些怯懦的灵汐,怎么会突然夺得画组一甲?
“哥哥!你快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会赢的!”米擒慕修紧紧拉着米擒独善的衣袖,脸上白白的肥肉随着他激动的神情不住抖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语气中满是难以掩饰的喜悦与自豪,仿佛夺魁的不是灵汐,而是他自己。
米擒独善却是满心头疼,一张脸皱成了苦瓜。谁能料到,最终夺得画组一甲的竟是灵汐?要知道,每次勘察前夕,私下里总会有赌场开设赌局,他满心笃定野利艮月会赢,一口气买了一千两银子的赌注!如今这般结果,岂不是意味着那一千两银子全打了水漂?若是被老太爷知晓此事,怕是要扒了他的皮不可!他转头看向身旁乐得一颠一颠的米擒慕修,只觉得欲哭无泪,心中满是绝望。
张元眉头紧紧蹙起,目光并未投向台上的勘察官,也未曾参与身旁众人的议论,而是穿过喧闹的人群,定定地看向女眷席中那位身着紫衣的少女。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脸上异常平静,仿佛周遭的惊讶、质疑、喧哗都与她无关。她的眼神清冽如冰,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没有丝毫获胜后的喜悦,也没有半分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洞悉了这一切。
他看懂了,她早知道了自己会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