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旧巷的新脚印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的声响，像支老旧的歌谣，把窗外的风景揉成模糊的色块。穆意橙靠窗坐着，手肘支在小桌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指。戒面的槐花图案被磨得有些光滑，却依然能摸到那些细碎的纹路——就像她和辰奕泽之间的故事，哪怕被时光蒙上尘埃，刻在骨子里的印记总不会消失。
斜对面的座位上，辰奕泽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建筑设计图册，侧脸的线条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看得专注，睫毛垂下时投下一小片阴影，偶尔翻页的动作很轻，生怕打扰到周围的安静。可穆意橙知道，他的目光总会越过书页，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像在观察一件熟悉又陌生的珍宝。
这样的目光，从他们在学校槐树下“重新认识”那天起，就没断过。
火车驶进隧道时，车厢瞬间陷入黑暗。穆意橙听到辰奕泽合上书本的声音，接着是他略显迟疑的问话：“你老家……有槐花树吗？”
黑暗放大了声音里的微颤，穆意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望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光，笑着说：“有啊，巷口就有一棵，比学校那棵还老呢。树干要两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枝丫伸得老远，夏天能遮住大半个巷口的阴凉。”
“那……回去能带我看看吗？”他的声音更低了些，穆意橙仿佛能想象出他此刻耳尖发红的样子——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又像藏着满心期待的少年。
“当然可以。”她答得干脆，指尖在戒指上轻轻敲了敲，“那棵树可是我们巷口的‘老人’，看着几代人长大的。”
火车到站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辰奕泽几乎是抢在穆意橙前面站起来，伸手拎过她脚边的行李箱。箱子不算重，可他握得很稳，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顿了一下，空气里飘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我来吧，不沉的。”穆意橙想接过来，却被他躲开了。
“没事，我力气大。”他拎着箱子往前走，步伐比平时快了些，像是在掩饰什么。
走出车站，熟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老城区特有的、混杂着饭菜香和草木气的味道。穆意橙领着辰奕泽拐进巷口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青石板路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巷口的老槐树果然没让辰奕泽失望。枝繁叶茂的树冠像把巨伞，虽然错过了花期，枝头挂着的零星绿果却透着勃勃生机。树皮粗糙得像老爷爷的手掌，沟壑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几只麻雀在枝丫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给安静的巷子添了几分热闹。
“就是这棵。”穆意橙站在树底下，仰头望着浓密的枝叶，声音里带着怀念，“小时候觉得它好高啊，总以为爬到树顶就能摸到云彩。”
辰奕泽走上前，伸出手轻轻按在树干上。粗糙的触感传来时，他的眉头忽然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冲撞、翻涌，却抓不住具体的形状。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耳边仿佛响起模糊的笑声，像风铃在风里摇晃，清脆又遥远。
“怎么了？”穆意橙注意到他的异样，轻声问。
“没什么。”他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树皮的温度，“就是觉得……好像来过这里，很熟悉。”
穆意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指着一根斜伸出来的粗壮横枝，语气尽量显得轻松：“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我就是从这根枝丫摔下来的。当时脚崴了，疼得哭得天昏地暗，以为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辰奕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根枝丫确实比其他地方光滑些，像是常有人攀爬。他的目光落在枝丫中段的一个小疤上，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枝丫上，手里举着个破了的鸟蛋，正对着树下的男孩傻笑，下一秒就重心不稳摔了下来——
“然后有个男生跑过来，把自己的槐花串塞给我，说‘吃了就不疼了’。”穆意橙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看着辰奕泽，眼里藏着期待，“你还记得吗？”
辰奕泽猛地回头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像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星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似的，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能感觉到那个画面就在眼前，能闻到空气里甜丝丝的槐花味，甚至能摸到掌心槐花串的粗糙触感，可就是抓不住那个男孩的脸，记不清当时说没说过那句话。
“那个男生……”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嗯？”穆意橙屏住了呼吸。
他却又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光亮黯淡下去，只剩下茫然：“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有这么回事。”
穆意橙心里的期待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但她很快又笑了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能是每个巷口都有这样的故事吧，小孩子摔了跤，总有人递颗糖什么的。”
那天傍晚，他们在巷口站了很久。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像一张温柔的网，把两个年轻的身影裹在里面。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有晚归的街坊路过，笑着和穆意橙打招呼，目光在她和辰奕泽之间打了个转，带着了然的笑意。
“那是辰家的小子吧？长这么高了？”隔壁的张奶奶拎着菜篮子走过，眯着眼睛打量辰奕泽，“小时候总跟在意橙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现在倒成大姑娘小伙子了。”
辰奕泽的耳朵红了，挠了挠头，没说话。穆意橙笑着和张奶奶寒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是啊，他曾经就是她的小尾巴，会在她被欺负时攥着拳头冲上去，会在她哭鼻子时笨拙地递上脏脏的手帕，会把所有好吃的都偷偷塞给她……这些记忆，他真的能全部忘记吗？
天色渐暗时，巷子里亮起了路灯。昏黄的光透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慢慢晕开的水墨画。辰奕泽把穆意橙送到家门口，放下行李箱，轻声说：“明天……我能再来看看这棵树吗？”
“随时都可以啊。”穆意橙点头，“它又不会跑。”
他笑了笑，眼里的光在路灯下显得格外亮：“不是树的问题。”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我想……多听听关于它的故事。”
穆意橙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她看着他认真的眼睛，突然觉得，或许记忆忘没忘记，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重新靠近，愿意听她讲那些过去的事，愿意在这棵承载了太多回忆的槐树下，和她一起，走出新的脚印。
“好啊。”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笑容里带着释然，“明天我带你去看树洞里的秘密，那是我们小时候藏宝贝的地方。”
辰奕泽的眼睛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穆意橙站在门口，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夜风带着槐树叶的清香吹过来，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辰奕泽在医院醒来，对她说“不记得了”时，她心里的绝望。而现在，她却觉得充满了希望。
或许时间真的是最好的魔法师，它能带走记忆，却带不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和羁绊。就像这棵老槐树，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会在春天开出满树的槐花；就像辰奕泽，无论忘记多少事，总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重新走向她。
巷口的路灯下，辰奕泽的背影越走越远，却在快要转弯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穆意橙站在原地，对着他的方向，轻轻笑了笑。
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