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暂定
血腥气混杂着草木的清新,在暮色四合的荒野上弥漫开来。
十几具胡人骑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各异,但脸上无一例外都凝固着死前的惊愕与不信。
他们到死都想不明白,这支从天而降的汉军骑兵,为何拥有如此恐怖的战斗力。
五十名虎豹骑的士兵正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清理着战场。他们沉默地回收着可以重复使用的弩矢,用布擦拭着环首刀上的血迹,检查着战马的状况,没有一人发出胜利的欢呼,仿佛刚刚结束的不是一场生死搏杀,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田间演练。
这种极致的专业与纪律,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震慑。
蔡琰缩在半截破烂的车辕后,怀里紧紧抱着那张陪伴了她多年的古琴“焦尾”。她的衣裙早已被划破,白皙的脸颊上沾着泥污与血点,一双往日里清亮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写满了惊恐与茫然。
直到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眼前最后的光亮,她才受惊般地抬起头。
来人摘下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容。他的脸庞干净得不像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人,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短暂却惨烈的厮杀,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他就是曹铮。
看着眼前这位在后世拥有无尽传说,却在此刻狼狈不堪的绝代才女,曹铮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
- “女公子,无恙否?”
曹铮的声音温和,刻意与她保持着数步的距离,以免惊扰到这只惊弓之鸟。
蔡琰没有回答,只是用戒备的眼神打量着他,以及他身后那些沉默如铁的骑士。
曹铮并不在意,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在下曹铮,奉兖州牧曹操将军之命,前来相救。贼寇已除,您安全了。”
“曹操……”蔡琰的嘴唇轻轻翕动,吐出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他,为什么要派人来救自己?
曹铮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疑惑和不信任。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尚算干净的黑色披风,没有上前,而是轻轻地放在了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夜深露重,女公子先披上这个吧,可以御寒。”
他的动作充满了尊重,没有丝毫的冒犯。
- 蔡琰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一部分是由于惊吓,一部分是由于寒冷。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将那件带着男人体温的披风拉了过来,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一股暖意传来,让她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一名士兵端着一个皮水囊快步走来,在曹铮面前行了一礼,双手奉上。
曹铮接过,亲自检查了一下囊口,才递向蔡琰的方向。
“干净的水,喝一点吧,能让你好受些。”
蔡琰的嘴唇早已干裂,她确实渴得厉害。她接过水囊,小口地喝了几口,清冽的甘泉滋润了她焦灼的喉咙,也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多谢……”她的声音沙哑,细若蚊蝇。
曹铮微微点头,示意不必客气,然后转身对不远处的曹纯说道:“子和,让兄弟们安营扎寨,加强警戒。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诺!”曹纯领命而去,很快,虎豹骑的士兵们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建立起一个简易的防御营地。
做完这一切,曹铮才在一块离蔡琰不远的石头上坐下,既能让她感到安全,又不至于显得疏远。
“曹将军……”蔡琰终于鼓起勇气,主动开口问道,“我能否冒昧一问,曹公他……为何要派兵来救我一介弱女子?如今长安已破,天下大乱,诸侯自顾不暇,琰不过一蒲柳之姿,何德何能,敢劳将军如此兴师动众,千里奔袭?”
她的言语间充满了困惑,这也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地方。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价值,值得一位手握重兵的诸侯如此大费周章。
曹铮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焦尾琴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
“因为女公子并非寻常弱女子。”他开口了,声音清晰而坚定,“您是 蔡邕中郎将之女,更是名满天下的大汉才女,蔡文姬。”
蔡琰浑身一震,愕然地看着曹铮。
对方不仅知道她的名字,更准确地道出了她最引以为傲,也最感伤怀的身份——蔡邕之女。
“你……你识得我?”
“岂止是识得。”曹铮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中郎将大人学究天人,一生致力于整理经史,校勘典籍,乃我辈读书人心中敬仰之楷模。我虽无缘得见,却常感遗憾。”
听到对方如此推崇自己的父亲,蔡琰的眼神柔和了许多,戒备也消散了大半。父亲因直言被王允所杀,之后董卓旧部作乱,世人避之唯恐不及,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真诚的语气提起他了。
曹铮继续说道:“而女公子您,承其家学,青出于蓝。年仅六岁便能辨识琴音断弦,九岁便能尽通其父藏书,诗文音律,冠绝当世。这些,难道不是比万千兵马更宝贵的东西吗?”
这一刻,蔡琰彻底怔住了。
他说的,是她六岁时父亲抚琴,她于屏后听出第一根弦断了的旧事。这是只有家人和极少数父执辈才知道的秘辛,他一个领兵的武人,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曹铮接下来说的话。
- “乱世之中,刀枪能定一时之安,却换不来长治久安。唯有文章、礼乐、史书,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曹铮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了遥远的未来。
“若让您这样的明珠蒙尘,遗落于蛮夷之手,甚至香消玉殒于乱军之中,那绝非女公子一人之不幸,更是我大汉文明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一个不懂得珍惜自身文明的民族,即便赢得天下,也终将败给时间。”
“一个不懂得珍惜自身文明的民族,即便赢得天下,也终将败给时间……”
蔡琰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晨钟暮鼓,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坎上。
她自幼饱读诗书,自认见识不凡,却从未听过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论。
她见过的男人,有手握兵权的将军,有位高权重的朝臣,有满腹经纶的学者。他们或许会垂涎她的美貌,或许会赞赏她的才华,但从未有一人,能将她的价值,提升到与“民族”、“文明”、“根基”这样宏大的字眼相提并论的高度。
眼前这个叫曹铮的年轻男子,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名叫蔡琰的柔弱女子,而是一段需要被保护、被传承的文明薪火。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知音”。
“将军谬赞了……”蔡琰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家父若地下有知,闻将军此言,亦当引为知己。”
“我并非将军,只是主公麾下一名微不足道的谋士罢了。”曹铮微微一笑,将功劳恰如其分地推给了曹操,“我所言,亦是主公之意。曹公如今坐镇兖州,外有吕布、袁术环伺,内有黄巾余孽作乱,可以说是内外交困。即便如此,当他得知您的境遇后,依旧毫不犹豫地分出军中最精锐的虎豹骑,命我千里奔袭,前来相救。主公常言,他求贤若渴,尤其敬重如您与令尊这般,能够传承华夏文脉的国之瑰宝。”
蔡琰沉默了。
曹操在世间的名声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奸猾的代名词。但此刻,曹铮的话,以及眼前这支纪律严明、战力强悍的队伍,让她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枭雄”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世人多有误解。”曹铮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公行霹雳手段,然怀菩萨心肠。他欲终结的,是这无休止的乱世;他欲守护的,正是女公子您所代表的一切。否则,这笔买卖,岂不是太亏本了?”
最后一句带着些许玩笑的话语,让沉重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蔡琰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她看着曹铮,轻声问道:“曹先生,你方才说,家父一生致力于整理经史,校勘典籍。不知……先生是从何处听说的?”
曹铮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对方在试探。他不能说自己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
他从容应对道:“我曾有幸拜读过中郎将大人所著的《蔡中郎集》,对其文采风骨敬佩不已。更曾听闻,中郎将大人当年曾奉诏续撰《东观汉记》,可惜因时局动荡,心血未竟,诸多手稿也在战乱中散佚。我常常想,若是能将这些遗稿寻回,将其补完,使之一部信史能够完整流传后世,岂非功在千秋?”
轰!
如果说之前的话只是让蔡琰感到震惊,那么这句话,则不啻于一道天雷,直接劈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续撰《东观汉记》,是父亲晚年最大的心愿,也是他最大的遗憾!
这件事,因为牵涉到皇家秘辛,父亲从未对外人言,只在最私密的家书中与她提过。他怎么会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详细?
难道……他真的……
蔡琰看着曹铮的眼神,彻底变了。那眼神中,除了感激与敬佩,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探究,以及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情愫。
- 两人之间的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气氛却不再尴尬,反而有种奇妙的默契在流淌。
夜色渐深,篝火哔剥作响,为这片冰冷的荒野带来唯一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名虎豹骑的斥候如鬼魅般出现在曹铮身后,单膝跪地,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飞快地汇报着什么。
曹铮静静地听着,原本舒展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
他挥了挥手,斥候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黑暗之中。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蔡琰的眼睛。她的心刚刚才完全放下,此刻又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曹先生,可是……有乱军追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以及对曹铮的依赖。
曹铮转过头,看向她时,脸上那抹凝重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沉稳。
“无妨。”他淡淡地说道,“不过是一些闻到血腥味的苍蝇罢了,不足为惧。”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望向东方,那是陈留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
“只是,归途漫漫,怕是不会太安宁。女公子,我们得尽快启程了。”
说罢,他回过头,深深地看了蔡琰一眼,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显得格外明亮。
“不过请放心,有我在,必护你周全。陈留,我们回得去。”
他的承诺坚定如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然而,那斥候带来的未知警讯,以及前方那被无尽黑夜笼罩的漫漫长路,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让蔡琰刚刚安稳下来的心,又一次紧紧地揪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