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与共
离开长安的废墟越远,道路两旁的绿色便愈发浓郁。虽然依旧是冬末,但官道旁的枯草下,已能看到些许倔强的绿意,预示着春日的到来。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虎豹骑精锐们散布在车队前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曹纯亲自断后,他深知,越是靠近洛阳,各路散兵游勇和匪盗便越多,绝不能有丝毫松懈。
马车内,铺着厚实的软垫,一只小巧的红泥火炉燃着上好的木炭,驱散了车厢里的寒意。
蔡琰捧着一杯温热的蜜水,神色比前两日安定了许多。她的目光不时落在对面正襟危坐的曹铮身上。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有着无穷的秘密,前日长安城外的初见,他谈吐间对天下大势的洞若观火,已让她心惊。而这两日的同行,更是让她一次次感到震撼。
“曹从事,方才你所言,‘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外,尚有‘变宫’、‘变徵’二音,合为七声。此说琰只在古籍残篇中偶见提及,未想从事竟有如此精深之研究。”蔡琰轻声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曹铮微微一笑,他当然不能说这是另一个世界音乐理论的基础。他沉吟片刻,换了一种说法:“在下也是偶然从一本前秦方士的杂记中看到。书中说,音律之道,与天地星辰运转暗合。五音对应五行,七声则应和七曜。凡事并非一成不变,音律亦然。所谓变声,或许正是乐理寻求突破的必然。”
“与天地星辰暗合……”蔡琰低声复述,美目中异彩连连。这种将乐理与宇宙观联系起来的说法,新奇而宏大,瞬间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如此见解。
“正是。”曹铮顺势引导,“譬如夜观星空,北斗七星,随四季轮转,指向不同。音律若能效法星辰,随情志变化而升降转合,岂非更能动人心魄?”
他没有说得太深,只是点到为止。但对蔡琰这样的顶级才女而言,这几句话无异于惊雷。她立刻联想到了伯父蔡邕曾与她探讨过的诸多古乐难题,许多百思不得其解的关窍,在曹铮这“七声七曜”的理论下,似乎隐隐有了答案。
“受教了。”蔡琰放下水杯,对着曹铮郑重地行了一礼,“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是胜过读尽家中藏书。”
这并非恭维,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佩。她原本以为,对方只是曹操麾下一员精明强干的武将或谋士,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可能远远低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学识与眼界。
曹铮坦然受了这一礼,说道:“蔡小姐过誉了。知识本就是用来交流碰撞的,若能对小姐有所启发,是铮的荣幸。”
车厢内的气氛变得越发融洽。蔡琰不再拘谨,开始主动与曹铮探讨起经史子集,从《尚书》的治国理念,聊到《诗经》中的民生疾苦。
无论她提出什么,曹铮总能给出新颖而深刻的见解。他谈及民生,会冒出“以工代赈”、“水力兴修”这样闻所未闻的词汇;他论及兵法,会强调“后勤补给线是军队的生命线”;他评说历史,则认为“决定时代走向的,终究是生产力的发展”。
这些观点,每一个都超出了这个时代的认知框架,却又隐隐合乎天道至理。蔡琰听得如痴如醉,她感觉自己不是在与一个同代人交谈,而是在聆听一位来自上古的圣贤阐述大道。
她看着曹铮的眼神,从最初的感激、好奇,渐渐多了一丝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仰慕与依赖。
就在这时,马车毫无征兆地猛然一停。
突如其来的惯性让蔡琰身体前倾,险些撞到对面的车壁上。
“保护蔡小姐!”
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瞬间伸出,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回软垫上。正是曹铮。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方才还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已是一片冰冷肃杀。
车外,传来曹纯压低了的怒喝声:“戒备!有敌人!”
“刷刷刷——”
虎豹骑的骑士们瞬间拔出环首刀,组成一个紧密的圆阵,将中间的马车牢牢护住。
曹铮扶着蔡琰,沉声对她说道:“待在车里,不要出来。”
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原本心头一紧的蔡琰瞬间安定下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软垫。
曹铮不再多言,转身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百姓的尸体,血迹尚未干涸。一群约莫四五十人的乱兵,正从道路两旁的密林中钻出来,将他们的去路堵死。
这些人衣甲不全,武器五花八门,但一个个都面带凶光,眼神里透着野兽般的贪婪与疯狂。他们显然是溃散的乱军,饥饿与绝望让他们变成了最危险的掠食者。
为首的是一个独眼壮汉,他扛着一把沾满血污的大刀,目光死死地盯着被虎豹骑护在中间的马车,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珍宝。
“嘿嘿嘿……好肥的羊!”独眼壮汉狞笑着,唾沫横飞,“看这护卫的架势,车里不是金银珠宝,就是哪家的大小姐!兄弟们,宰了他们,车里的东西,咱们平分!”
“嗷——”
身后的乱兵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车帘后,曹铮的眼神冷得像冰。他看到了那些乱兵脚下百姓的尸体,其中甚至有孩童。
“子和。”曹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后方的曹纯耳中。
“在!”曹纯打马靠近车边。
“一个不留。”曹铮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明白!”曹纯重重一点头,眼中杀机毕现。他对这群劫杀百姓的渣滓同样没有半分怜悯。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长槊,厉声喝道:“虎豹骑,冲锋!”
“吼!”
二十名虎豹骑精锐齐声怒吼,气势如虹。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双腿一夹马腹,战马瞬间从静止加速到极致,化作二十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那群乱兵直扑而去。
独眼壮汉显然没料到对方只有区区二十骑,竟敢主动发起冲锋。他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找死!给老子放箭!射他们的马!”
乱兵中稀稀拉拉射出十几支箭矢,软弱无力,准头更是差得离谱。这些箭矢射在虎豹骑骑士们精良的甲胄上,连一丝痕迹都没能留下,便被纷纷弹开。
眨眼之间,虎豹骑的洪流已经冲到了乱兵面前。
最前方的骑士没有丝毫减速,他手中的环首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噗嗤!”
一颗满脸惊愕的头颅冲天而起,腔子里的血喷出数尺之高。
杀戮,开始了。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而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虎豹骑的骑士们,每一个人都身经百战,他们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兵器,全都是匠作营出品的百炼钢精品。而对面的乱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骑士们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轻易地切开了这块松软的牛油。马蹄过处,残肢断臂横飞,惨叫声、哀嚎声响成一片。
独眼壮汉的凶悍在这些真正的百战精锐面前,显得可笑无比。他刚挥刀砍倒一匹战马的马腿,还没来得及得意,三支长槊便从不同的角度,如同毒蛇般刺入了他的身体。
“呃……”他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三个血淋淋的枪尖,眼中的凶光迅速黯淡下去,颓然倒地。
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官道上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乱兵。
车厢内,蔡琰听着外面的惨叫声从激烈到平息,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她虽是女子,却也经历过长安的尸山血海,并非寻常的闺阁弱质。但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一场血腥的搏杀,依旧让她脸色发白。
车帘被再次掀开,曹铮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溅到了几点血迹,为他那张俊朗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慑人的煞气。
- “结束了。”他看着面色苍白的蔡琰,声音恢复了温和,“有没有吓到?”
蔡琰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落在曹铮脸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上,非但没有感到害怕,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就是这个男人,方才还在与她谈论风雅的音律星辰,转眼间,便能下达“一个不留”的冷酷命令,庇护她于刀光剑影之中。
文能安邦,武能定乱。
这一刻,蔡琰脑海中浮现出古籍中对上古圣贤的描述。她看着曹铮,眼神中仰慕之情,再也无法掩饰。
“我……我没事。”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微弱的颤抖,“多谢曹从事。”
曹铮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巾,递给她:“擦擦手吧,你的手心都是汗。”
蔡琰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紧握的双拳,这才发觉掌心一片湿润。她接过布巾,触手一片温暖,上面似乎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她的脸颊不由得微微一红。
“子和,派人检查一下尸体,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另外,把路边的百姓好生安葬了。”曹铮对着车外吩咐道。
“诺!”
曹铮坐回原位,见蔡琰神色依然有些紧张,便开口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可就在这时,曹纯急促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先生!您最好亲自来看一下!”
曹铮眉头一皱,能让曹纯如此失态,事情绝不简单。
他立刻起身,再次走出马车。蔡琰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只见官道中央,曹纯正蹲在独眼壮汉的尸体旁,他从尸体的内甲里,翻出了一块小小的、令牌一样的东西,递给曹铮。
那是一块打磨光滑的兽骨,上面用朱砂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图腾之下,还有一个清晰的字——“汜”。
曹铮的瞳孔猛然一缩。
这个图腾,他曾在审问长安俘虏时见过。这是郭汜麾下最精锐的亲兵部队,“飞狼营”的身份标识!
一股寒意顺着曹铮的脊背直冲头顶。
这群人,不是普通的乱兵!他们是郭汜的精锐!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伪装成乱兵的样子……难道……
曹铮猛地抬头,与曹纯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惊和警惕。
这不是一场偶然的遭遇。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截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