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的重量

那瓶喷雾静静地躺在许怀笙的笔袋旁边,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自那天午休后,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更奇怪的氛围。顾辰逸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地调侃,目光偶尔掠过许怀笙时,会带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审慎与……担忧。而许怀笙,则似乎更加沉默,像一只受惊的蚌,将外壳闭得更紧。

他依旧没有动用那瓶喷雾,仿佛那是什么禁忌之物。顾辰逸看在眼里,焦躁在心里,却无法再像上次那样直接地问出口。有些窗户纸,一旦捅破,带来的不一定是光明,也可能是更凛冽的寒风。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早读课已经开始,许怀笙的座位却还空着。这极不寻常。他那种严苛到分秒的作息,几乎从未出现过迟到。

顾辰逸有些心神不宁,课本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目光频频扫向教室门口。直到早读课快结束时,那个清瘦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报告。”许怀笙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老师皱了皱眉,但鉴于他一贯的优秀,只是简单询问了一句。

“身体有些不舒服,去了趟医务室。”许怀笙垂着眼回答,脸色确实有些苍白。

他走回座位,动作比平时略显迟缓。坐下时,似乎是牵扯到了哪里,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眉心短暂地蹙紧,又迅速松开。

顾辰逸的心随着他那声抽气猛地一缩。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雷达,捕捉到了许怀笙脖颈侧面,在那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的校服领口边缘,若隐若现的一道暗红色淤痕。比之前手臂上的痕迹颜色更深,范围也更宽。

不仅如此,当许怀笙弯腰去捡掉落的笔时,后颈处的衬衫领口微微下滑,顾辰逸清楚地看到,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交错着几道新旧不一的痕迹,有些是暗沉的青紫色,有些是刚刚结痂的浅褐色。

顾辰逸的拳头在课桌下无声地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无能为力的酸楚,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这根本不是偶尔的训斥或失手!这是持续性的、残忍的伤害!

许怀笙似乎感受到了他灼热的视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拉高了领口,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重新掩藏于布料之下,挺直脊背,仿佛无事发生般翻开了课本。

可顾辰逸看到,他握着笔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这一整天,顾辰逸都处于一种低气压的状态。球训练时心不在焉,投丢了好几个平时十拿九稳的球,被教练训了几句。他闷不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拍打着篮球,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闷气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去。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般涌出教室。许怀笙依旧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动作透着疲惫。

“喂。”顾辰逸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挡在许怀笙的课桌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许怀笙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小兽。

顾辰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一起去小卖部?我请你喝……水。”他硬生生把“汽水”两个字咽了回去,想起了他当初那句“代谢负担”的评价。

许怀笙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意图。

“就当……谢谢你之前的物理笔记。”顾辰逸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最终,许怀笙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小卖部的林荫道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顾辰逸刻意放慢了脚步,与许怀笙并肩。

“你……”顾辰逸开口,却觉得喉咙发紧,不知道该如何切入那个沉重的话题,“你早上……真的没事?”

“没事。”许怀笙的回答快而简短,带着明显的回避。

“许怀笙,”顾辰逸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有些事,不说出来,不代表不存在。”

许怀笙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更白了几分。他避开顾辰逸的视线,声音低得像耳语:“不关你的事。”

“我看见了你脖子上的伤。”顾辰逸直接挑明,他不想再绕圈子了,“还有之前手臂上的。是你父亲打的,对不对?”

许怀笙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震惊、难堪,还有一丝被戳破秘密后的恐惧。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经常这样对你?”顾辰逸追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愤怒。

许怀笙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垂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

“顾辰逸,”他声音艰涩,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别问了……求你。”

那个“求”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顾辰逸心上。他从未听过许怀笙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个总是清冷自持、仿佛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优等生,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和无助。

顾辰逸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许怀笙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紧攥住书包带子、指节泛白的手,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所取代。

他能做什么?冲去许怀笙家找他父亲理论?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告诉老师或学校?没有确凿证据,而且以许怀笙的性格,他绝不会承认,甚至可能因此更加封闭自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些沉重的黑暗,并非靠着一腔热血就能驱散。

“……好。”顾辰逸最终哑声回答,他抬手,想拍拍许怀笙的肩膀,给予一点安慰,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无力地放下。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再次惊扰到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同桌。

他默默地走到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将其中一瓶递给了许怀笙。

许怀笙接过水,指尖冰凉。

两人沉默地往回走,影子在身后交融又分开。夕阳的余晖温暖不了彼此之间那沉重而压抑的空气。

快到分别的路口时,许怀笙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是随时会散在风里:

“有些影子,是甩不掉的。”

说完,他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那个仿佛吞噬光明的家属院方向。

顾辰逸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道的阴影里。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瓶没有打开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温热的手掌滑落,像无声的眼泪。

他知道,许怀笙身上的那些伤,不仅仅在他的皮肤上,更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而他,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篮球运动员,此刻却连为他拂去一丝阴影的能力都没有。

这种认知,让顾辰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心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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