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伤痕
许怀笙的“加油”和那张关于海报构图的便利贴,像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辰逸心里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进入了一种微妙的“休战期”,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对抗,但也远谈不上熟络。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无形边界的相互审视和有限度的交流。
顾辰逸依旧在球场上挥汗如雨,许怀笙依旧埋首于书山题海。只是偶尔,在物理课上遇到棘手的难题时,顾辰逸会下意识用笔帽敲敲桌面,而许怀笙有时会递过来一张写有关键提示的便利贴;相应地,当许怀笙因为专注看书错过食堂饭点,顾辰逸也会“顺手”多带一个面包回来,漫不经心地扔在他桌上,语气硬邦邦地:“别饿死在我旁边,晦气。”
许怀笙通常只是抬眼看他一下,淡淡说声“谢谢”,然后收下面包。没有多余的话,但那种无形的隔膜,似乎在一点点变薄。
九月的天气说变就变,下午还是晴空万里,临近放学时却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天地间很快织成一片密集的雨幕。
“靠,没带伞!”顾辰逸看着窗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训练结束的队友们大多有先见之明,或者家就在附近,一个个冲进雨里跑了。他本来也想直接冲回去,但这雨势实在太大。
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和还在不紧不慢收拾书包的许怀笙。
“喂,好学生,带伞了吗?”顾辰逸最终还是拉下脸问道。两家似乎顺路,他记得之前好像看到过许怀笙走进离他家不远的一个小区。
许怀笙拉上书包拉链,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雨伞,点了点头。
“一起走?”顾辰逸提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求助,“雨太大了。”
许怀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的瓢泼大雨,再次点头:“好。”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入雨幕。伞不算大,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挤在里面,难免有些局促。顾辰逸能闻到许怀笙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与他自己身上运动后的汗味截然不同。许怀笙则尽量靠着伞沿,避免不必要的接触。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只有脚步声和雨滴敲击伞面的声音。
走了一段,顾辰逸觉得这气氛实在有点别扭,没话找话:“你那竞赛题,都看到大学内容了吧?这么拼?”
许怀笙目视前方,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嗯,有备无患。”
“啧,你们优等生的人生格言是不是就是‘时刻准备着’?”顾辰逸习惯性地调侃。
许怀笙没接话,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就在路过一个积水较深的地方时,一辆汽车快速驶过,溅起一片水花。许怀笙下意识往里侧躲了一下,手臂碰到了顾辰逸。动作间,他校服衬衫的袖子被顾辰逸的手肘蹭得向上卷起了一截。
只是一瞬间,许怀笙就迅速而用力地将袖子拉了回去,动作快得几乎带了些仓促。
但顾辰逸还是看到了。
在那截白皙瘦削的小臂上,靠近手腕的地方,有几道刺眼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细长的东西抽打过的样子,其中一道甚至微微肿起。
那绝不是不小心磕碰能造成的伤痕。
顾辰逸脸上的调侃笑意瞬间僵住,心头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看向许怀笙,对方却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姿态,侧脸在雨幕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冷清,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他的错觉。
可那几道红痕,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顾辰逸的脑海里。
他忽然想起,许怀笙似乎总是穿着长袖校服,即使是在天气还很炎热的九月。他之前只当是这家伙规矩多,怕晒或者有洁癖。现在想来……难道是为了遮掩什么?
还有,许怀笙转学来的时机是九月,这本身就不太寻常。徽城一中是顶尖名校,没什么特殊原因,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转学到另一个城市?
无数个之前被忽略的细节瞬间涌入脑海:许怀笙过分沉静的性格,那种与年龄不符的、仿佛背负着什么的压抑感,他对所有肢体接触下意识的回避……
顾辰逸不再说话,气氛变得更加沉闷。只有雨声依旧喧嚣。
快到许怀笙家小区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我到了,伞你拿去用吧。”
顾辰逸看着他把伞柄递过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拉得严严实实的袖口上。
“不用,”顾辰逸声音有些发干,“几步路,跑回去就行。”
许怀笙也没坚持,点了点头:“好,再见。”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走进了小区,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楼宇之间。
顾辰逸站在原地,任由冰凉的雨水打在头上、身上,却感觉心里的某个地方更冷。他想起许怀笙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却觉得那平静之下,可能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暗流。
他冒雨跑回家,脑子里乱糟糟的。洗完热水澡出来,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队友在群里约明天早上训练的消息。他烦躁地划掉通知,眼前却总是晃动着那几道刺目的红痕。
第二天是周六,顾辰逸因为心里有事,一大早就醒了。鬼使神差地,他换好衣服,绕着小区跑了一圈,然后脚步不由自主地拐向了昨晚许怀笙进去的那个小区。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家属院,环境安静,但设施略显陈旧。顾辰逸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或者找个什么借口,却忽然听到旁边巷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的争吵声。
一个中年男人严厉的声音隐约传来:“……这次必须进省队!我花了那么多心血,你别给我丢人现眼!”
没有听到回应。
顾辰逸心头一跳,下意识地躲到一棵树后,悄悄探头望去。
巷子深处,站着的果然是许怀笙和他的父亲。许父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文,但此刻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正紧紧盯着许怀笙。而许怀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
“说话!”许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我跟你说的,你听到没有?”
许怀笙依旧沉默。
许父似乎被他的沉默激怒了,猛地抬起手——顾辰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但那手最终没有落下,只是重重地指向外面:“滚回去看书!今天不把那份卷子做完,别想出门!”
许怀笙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没说话,转身默默地从巷子另一头离开了。自始至终,他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顾辰逸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心脏砰砰直跳,一股说不清的愤怒和闷堵感充斥在胸腔。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伤痕的来源,也明白了许怀笙身上那种沉重的压抑感从何而来。
那不是简单的严格,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控制和……暴力。
周一到校,顾辰逸再看许怀笙时,心情完全不同了。
他看到许怀笙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校服,袖口扣得紧紧的;看到他依旧平静地演算着那些复杂的题目,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看到他偶尔因为动作幅度稍大,牵扯到手臂的伤而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
那细微的蹙眉,像针一样扎在顾辰逸心上。
午休时,教室里没什么人。许怀笙依旧在座位上做题,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却仿佛驱不散他周身的清冷。
顾辰逸走了过去,将一瓶消肿止痛的喷雾放在他桌上,动作有些粗鲁,像是在掩饰什么。
许怀笙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打球扭伤备用的,”顾辰逸移开视线,语气尽量显得随意,“看你写字姿势别扭,别是手抽筋了,影响我学习环境。”
许怀笙看着那瓶喷雾,又看了看顾辰逸明显不自然的表情,沉默了许久。那双清冷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泛起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涟漪。有惊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或许,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无措。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拒绝,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轻地说:“……谢谢。”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似乎少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
顾辰逸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座位,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巨石。
他知道,他无意中撞破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完美优等生背后,那些无声伤痕的秘密。而这个发现,让他再也无法用从前那种单纯挑衅或旁观的态度,去对待身边这个名叫许怀笙的同桌了。
窗外的阳光明媚,蝉鸣依旧,但顾辰逸却觉得,这个夏天,第一次透出了一丝丝沉重的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