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贴与方程式
接下来的几天，顾辰逸和许怀笙的座位仿佛成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一边是散漫不羁的篮球运动员，课本卷子堆得有些杂乱，偶尔会滚出一两颗水果糖；另一边是清冷自律的优等生，桌面上永远只有正在使用的书籍和文具，整齐得像是用标尺量过。
两人几乎没有对话。许怀笙沉浸在他的竞赛题和原版英文小说里，顾辰逸则要么在补觉，要么在纸上随意画着战术草图。那罐汽水引发的短暂交集，似乎只是夏日热浪蒸腾下的一丝错觉。
直到周五的物理课。
物理老师是位思维跳跃的中年人，喜欢在讲完基础内容后，在黑板上留下一两道超纲的思考题。这天，他留下了一道结合了力学和电磁学的综合题，难度不小，撂下一句“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研究研究”，便端着茶杯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嚎和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大多数人尝试了几下便选择了放弃。顾辰逸盯着题目，手指转着笔，眉头微蹙。这道题的模型有点意思，像他打过的一种复杂战术，拆解开来似乎有迹可循，但关键步骤总是卡住。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许怀笙依旧坐得笔直，目光落在题目上，看不出情绪。几分钟后，他拿起钢笔，在一张干净的草稿纸上开始演算，笔尖流畅，几乎没有停顿。
顾辰逸收回目光，有些不甘示弱地埋下头，重新审视题目。他摒弃了常规思路，尝试用更跳跃的思维去构建物理图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终于，在某个瞬间，他抓住了那个关键的联系。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一行行略显不羁但逻辑清晰的算式跃然纸上。他长舒一口气，略带得意地靠向椅背，几乎是同时，他注意到许怀笙也轻轻放下了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经意地相遇。
顾辰逸扬了扬手里的草稿纸，用口型无声地说：“搞定了？”
许怀笙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将目光移回自己的演算纸。
顾辰逸忽然起了玩心。他撕下一张便利贴，没有写答案，而是画了一个小小的、得意的笑脸表情，然后屈指一弹，便利贴精准地滑过桌面的“边界”，停在了许怀笙的肘边。
许怀笙垂眸，看着那个略显幼稚的笑脸，指尖微动。他沉默了几秒，也拿起一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以同样精准的力道推了回去。
顾辰逸低头一看，上面不是预想中的答案比对，也不是嘲讽，而是一个简洁到极点的物理公式，正是解开这道题最核心的那个方程。
这家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认可了他的思路？
一种奇特的、类似于在球场上与顶尖对手酣畅淋漓对决后惺惺相惜的感觉，悄然浮上顾辰逸的心头。他再次看向许怀笙，这次，对方并没有避开他的视线。
许怀笙的目光落在他刚才演算的草稿纸一角，那里有一个因思维卡壳时无意识画下的、反复涂改的局部受力分析图。
“这里，”许怀笙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少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探讨的意味，“摩擦力方向，初始假设反了。”
顾辰逸一愣，低头仔细看去，瞬间恍然。确实，就是这个细微的偏差，让他之前绕了不小的弯路。他啧了一声，抬手用笔修正过来，思路瞬间彻底贯通。
“眼挺尖啊。”他语气里带着点被打败的无奈，又有点棋逢对手的兴奋。
许怀笙没接话，只是重新拿起钢笔，仿佛刚才的交流只是学习过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但顾辰逸注意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微小的弧度。
下午放学后是篮球训练。顾辰逸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汗水挥洒，将白天文化课带来的沉闷一扫而空。训练结束时，天色已近黄昏，绚烂的晚霞铺满了天际。
他抱着篮球，和队友们嘻嘻哈哈地往教学楼走，却在楼梯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怀笙背着那个看起来总是过于沉重的书包，正站在公告栏前。夕阳给他清瘦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减弱了几分他身上的清冷感。
顾辰逸脚步顿了一下，对队友说了句“你们先走”，便朝着公告栏走去。
“看什么呢，大学霸？”他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
许怀笙似乎没被他突然的出现惊到，目光依旧停留在公告栏上的一张海报上。那是本学期校级篮球联赛的宣传海报，正中央，是顾辰逸高高跃起投篮的矫健身影。
“下个月联赛，”许怀笙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你们是卫冕冠军。”
“当然。”顾辰逸挑眉，语气是理所当然的自信，“今年目标不变。”
许怀笙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汗湿的球服紧贴着顾辰逸挺拔的身躯，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肌肉线条，蓬勃的朝气与刚才在物理题前凝神思考的模样判若两人。
“嗯。”许怀笙应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海报上顾辰逸的身影，停顿了两秒，然后淡淡地说，“加油。”
说完，他便转身，沿着被夕阳拉长影子的走廊，不疾不徐地离开。
顾辰逸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海报上那个被定格的自己。冰汽水的挑衅，便利贴的无声交流，物理公式的精准点拨，还有刚刚这句平淡的“加油”……
这个叫许怀笙的同桌，似乎真的和他第一印象里那个刻板无趣的“高冷哥”，不太一样。
夏日的风穿过走廊，带着一丝傍晚的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也仿佛吹动了某些既定印象的边界。
顾辰逸抬手，用指尖弹了弹海报上自己的画像，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有意思。”
顾辰逸回到空荡荡的教室，准备拿落下的校服外套。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教室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方块。
他的座位在光晕中，而许怀笙的座位则隐在阴影里，泾渭分明，如同他们最初的状态。
他走到自己座位旁，刚要弯腰拿外套，目光却顿住了。
在他那堆略显凌乱的课本最上方，安静地躺着一张熟悉的便利贴。依旧是裁切得工工整整的边缘，依旧是那清隽有力的字迹。
但上面写的，不再是物理公式，也不是简短的提示。
「篮球联赛的海报构图，运用了黄金分割和动态模糊原理，视觉焦点捕捉得很精准。—— 祝卫冕成功。」
没有落款，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符号。
顾辰逸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愣了好一会儿。窗外传来远处操场隐约的哨声和队友们离校时的笑闹，但此刻，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漂浮的声音。
他仿佛能看到许怀笙在离开前，平静地写下这段话，然后精准地将便利贴放在他桌上，如同完成一道逻辑严密的证明题。
这家伙……居然会认真看一张篮球海报？还分析什么黄金分割？
一种比解开物理题时更奇妙的感觉，悄然在他心里弥漫开来。不是胜负欲，不是挑衅，也不是单纯的感谢，而是一种……被一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以一种极其独特的方式，轻轻触碰了一下的感觉。
他拿起外套，将那张便利贴小心地对折，放进了上衣口袋。指尖隔着布料触到那微硬的纸张，像触碰到了一个无声的秘密。
走出教学楼，晚风拂面，带着九月初秋的微凉。天边的晚霞愈发绚烂，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顾辰逸抬头看了看天，又回头望了望那间沐浴在暖色光影中的教室。
他想，或许这个从天而降的同桌，不是幻觉，也不是单纯的“缘分”。
他像一道原本无解的方程式，突兀地出现在他按部就班、热血张扬的世界里。带着冰汽水的冷意，带着竞赛题的严谨，也带着便利贴上不动声色的……观察与理解。
挑战与和解，界限与逾越，仿佛都刚刚开始。
顾辰逸迈开步子，朝着校门外走去，步伐比来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稳。
这个夏天，或许真的不会平静。但似乎，也不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