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规训之城

在佩琳家的那几天，对鹤彤而言算不上愉快。本以为假期结束返校就万事大吉，谁知学校宣布了“居家上课”的消息。

“鹤彤，你去哪儿？”一日清晨，刚用完早餐的鹤彤习惯性地背起书包，佩琳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没等她回头，就听佩琳接着说：“我刚刚跟你家里通过气了，你猜怎么着？”

其实哪里还用猜。看着鹤彤瞬间僵住的背影，佩琳了然地笑了笑，“慢慢吃，不急。”

“看你今天课表也不满，一会儿先把你最近学的那篇课文，找我背了吧。”这话让盘中最后的煎蛋顿时变得味同嚼蜡。鹤彤下意识地摸出手机，企图为自己争夺一点时间。

不料手机被抽走了。“嘿！还给我！”鹤彤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惊慌。

“别急，”佩琳将手机轻轻放在她够不到的料理台对面，“安心吃完，就还你。”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你平时在自己家，也这样边吃饭边看手机吗？”

没等鹤彤组织好辩驳的语言，佩琳又自顾自地下了判决：“其实，按你家里的意思，我该把你整个手机的系统语言都改成葡语。”

空气骤然凝固。鹤彤猛地抬头，眼眶泛起酸涩，一层薄薄的水光迅速积聚。

佩琳的目光在那片水光上停留了一秒，终于还是松了口。“……罢了。”

她移开视线，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不容商量的规则，“那一会儿你自己到设置里改了。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多余的情绪。”

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转身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另外，今天这篇课文，你不想背也行。那明天，就背两篇。”

上课前背课文的途中，鹤彤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然后，一段清晰却与当下情境格格不入的文本流淌了出来。

陈鹤彤：“各位考官好，现在我来开始说课。根据材料提供内容，我将本节课的教学对象设定为已经学了半年中文的初级成年留学生。本节课的教学目标是通过本课的学习，学生能够掌握动词重叠……”

她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流畅，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肌肉记忆在驱动声带。

佩琳原本正在一旁翻看书本，闻声抬起头。她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点在纸页上，像是在为一篇完全不同的文章打拍子。

直到一段落毕，佩琳平静无波的声音才响起，“准备得很熟练。”紧接着，她的目光从书页移向鹤彤，“所以，是已经笃定自己将来一定能站在讲台上，教别人中文了？”

她合上书，身体微微前倾，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么，一个连自己专业课文都背不下来的人，是打算用什么去教你的‘成年留学生’呢？用你这份……对未来的想象力吗？”

佩琳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鹤彤面前那本该被背诵的葡语课本。

“回到眼前来，鹤彤。”她的声音低沉下去，“梦想飞得再远，也得先踩在现实的土地上。把第27页的课文，现在背给我听。”

佩琳的话音像最后一片雪花，压垮了鹤彤心中摇摇欲坠的积雪。

“救命啊，我快被葡萄牙语杀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自己家啊……”这声压抑已久的哀嚎终于冲口而出，鹤彤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

佩琳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让那句充满绝望的话语在空气里慢慢消散。然后，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样吧，看样子上课时间也快到了。你先上课。”

随后，她起身整了整衣角。在离开房间前，她侧过半张脸，“等你下课了，咱们再来算清这笔账。”说罢，门被轻轻带上。

好在预料中的“算账”并没有到来，不仅如此，佩琳甚至还说要带鹤彤去最近新开的环球影城转转——这让鹤彤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她们去了。出发当天早上，佩琳没有催她，而是递给她一张纸：“在园区里，我们尝试用你能想到的短句交流。留意所有指示牌、地图上的英文，在心里试着翻译成葡语。”

罗佩琳：“跟着我的路线走，要如果敢脱离视线，等回来够你喝一壶的。”

当鹤彤在“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看着魔杖露出渴望的眼神时，佩琳会平静地问：“É mágico？（这是魔法的吗？）”

鹤彤愣住，她只好自己回答：“Sim, é mágico。（是的，这是魔法的。）” 到了同一园区下一个商店，被要求重复该句子。

前往下一个三岔路口，鹤彤趁着佩琳查看地图的瞬间，下意识地朝人多的那条岔路快走了几步，将自己混入一团嘈杂的影子里。

仅仅三秒，那个平静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方向错了。”鹤彤的脊背一僵，默默地退了回来，甚至不敢去看佩琳的表情。

到了“小黄人乐园”， 鹤彤暂时忘了束缚，下意识喊了句：“哇哦，好可爱！”

“是Muito fofo！（真可爱！）” 然后，佩琳静静看着鹤彤，直到她小声跟读一遍。

又走了一段距离，佩琳指着不远处的过山车问：“É assustador？（那个吓人吗？）”

她还迫使鹤彤用“sim（是）”或“não（不）”来表达感受。这趟旅程对鹤彤而言，成了一场无处可逃的葡语听力与口语实践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