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菩萨
纱暮春的风裹着樟叶的湿香，漫过汤婆婆家斑驳的朱漆门槛时，崔梦蝶正蹲在廊下，用树枝拨弄着檐角滴下的雨珠。十二岁的少女身形尚未长开，眉眼却已透着股清峭的灵气——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像浸在溪水里的墨玉，鼻梁秀挺，唇线生得极巧，只是脸色常年带着病气的苍白，衬得那双眼愈发幽深。
“这般面相，竟是天生的‘菩萨骨’。”来者是镇上清虚观的观主，指尖捻着罗盘，目光在崔梦蝶脸上逡巡不去，语气里满是惊叹，“眉眼含静气，骨相带三分悲悯，遮在纱后供人朝拜，再合适不过。”
话音未落，里屋突然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汤婆婆扶着门框快步走出，花白的头发因急促的动作散乱在颊边。此刻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指着观主厉声喝道：“休要胡言！我们小梦是良家女子，怎能去做那供人摆弄的假菩萨？”
观主捻须轻笑，从袖中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婆婆何必动气？每月五两纹银，供她衣食无忧，不过是每日静坐两个时辰，比在街头乞讨强上千倍。”
银子的光透过雨雾，刺得崔梦蝶眯起了眼。她想起昨夜汤婆婆翻箱倒柜，连件像样的棉衣都找不出，想起灶上冷了三日的锅灶，想起自己咳嗽时，婆婆攥着空药包偷偷抹泪的模样。五两纹银，够她们买半年的米，够请大夫治她的咳疾，够……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的老茧。
汤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要去推观主：“走！我们不稀罕这脏钱！小梦要读书，要嫁人，不能毁在你们手里！”
观主侧身避开，身后两个黑衣壮汉立刻上前拦住了她。汤婆婆挣扎着，转头看向崔梦蝶，眼里满是哀求：“小梦，跟婆婆走，咱们就算讨饭，也不能去受那活罪！”
崔梦蝶望着婆婆花白的头发，望着她单薄的脊背被壮汉推搡得摇摇欲坠，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可那锭银子的重量，却在她脑海里愈发清晰。她抿紧唇，没有动。
混乱中，汤婆婆猛地挣脱壮汉的钳制，朝着观主撞去，却被那人抬手一挡，踉跄着向后跌去——身后正是廊下的石阶，她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闷哼一声，便再也没了动静。
崔梦蝶僵在原地，看着婆婆摊在地上的手，指缝里还攥着半块给她留的麦饼。血从石板的缝隙里渗出来，混着雨水，蜿蜒成暗红的溪流。观主皱了皱眉，挥挥手让壮汉拖走尸体，转头看向脸色惨白的崔梦蝶，语气恢复了平静：“现在，你没有选择了。”
崔梦蝶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石桌前，拿起那锭银子，塞进了怀里。银子的凉意透过粗布衣裳，烙在她的皮肤上，像一道永远褪不去的印。
三日后，崔梦蝶被抬进了清虚观后殿的“神龛”里。那是个半人高的木台，铺着明黄色的锦缎，上方悬着一层厚重的白纱，纱上绣着缠枝莲纹，将她整个人罩在朦胧的光影里。她必须端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脊背挺直，双腿并拢，连呼吸都要放轻——观主说，菩萨是没有喜怒哀乐的，动一下，便要受罚。
每日辰时，香客便会陆续来朝拜。有人求子嗣，有人求平安，有人对着纱后的影子磕头，絮絮叨叨地诉说着生活的苦。崔梦蝶始终垂着眼，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一尊真正的泥塑木雕。她的双手藏在宽大的素色袖袍里，放在膝上，指尖却悄悄勾着一根系在袖管内侧的红绳。
红绳的另一端，连着神龛桌案下的一个木盒，盒里装着数十支竹制签子——观主早就备好的，一半签身刻着“是”，一半刻着“否”，字迹潦草，却足够清晰。每当香客叩拜完毕，捧着香火钱放在桌案上，轻声询问“菩萨显灵，不知弟子所求之事，可得顺遂？”时，崔婉莺便会在纱的掩护下，用指尖轻轻拉下红绳。
绳结松开，一支签子便会从木盒底部的细缝中落下，掉进她摊开的掌心。她不看签上的字，只凭着指尖的触感摸索片刻，再将签子从桌案边缘推出去，让它滚落在香客面前。香客们对着签子磕头谢恩，殊不知那所谓的“神谕”，不过是她随手落下的结果。
香火钱日渐增多，观主每日都会过来清点，将大部分收走，只给崔梦蝶留下几个铜板，够她买些粗食。若是她稍有不慎，比如香客喧哗时皱了皱眉，或是坐姿微微歪斜，便会招来一顿毒打——观主从不亲自动手，只让那两个黑衣壮汉搬来沉重的木椅，朝着她的后背、胳膊狠狠砸下去。
有一次，崔梦蝶实在饿得发昏，香客叩拜时，指尖微微颤抖，拉红绳的力道重了些，两支签子一同掉了出来。观主闻声进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便让壮汉搬来椅子。木椅砸在背上的瞬间，崔梦蝶疼得浑身痉挛，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哭了，便更要挨打。
血透过素色的袍料渗出来，晕成暗褐色的斑块。她伏在神龛上，透过纱的缝隙，看见桌案上散落的铜钱，阳光照在上面，泛着冰冷的光。她想起汤婆婆死前的眼神，想起那锭银子，想起自己当初的选择——从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的寄托，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那每月五两的纹银，为了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多撑一日。
后来，香客们都说清虚观的菩萨格外灵验，香火愈发鼎盛。崔梦蝶依旧每日端坐在纱后，面无表情，身形僵挺。只有藏在袖袍下的手，在拉动红绳时，指尖会偶尔泛起白——那是用力太过的痕迹，也是她仅存的，一点活着的证明。
纱外香烟缭绕，人声鼎沸；纱内寂静无声，只有红绳牵动的细微声响，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诉说着一个少女用尊严和隐忍换来的生存。她不再想汤婆婆的死，不再想过去的日子，眼里只剩下桌案上越来越多的铜钱，和那根系着生死与温饱的红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