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渡己
入夏后雨水渐多,清虚观的香火却没淡半分。那日辰时刚过,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踏碎殿内的寂静,为首者身着青布长衫,腰间系着铜扣玉带,面色沉郁,正是奘铃村的村长。他身后跟着两个扛着香烛的村民,一进殿便对着纱后的影子重重磕头,案上的香火钱堆得比往日都高。
“菩萨显灵,”村长的声音带着颤,磕完三个响头才抬头,目光死死盯着纱幔,“河东崔家富贵,其女星颖年方十二,貌端体健,我等欲将其献给河神,以保村落平安。不知菩萨应允否?”
纱内,崔梦蝶垂着眼,指尖掠过袖中红绳。河神娶亲的事她早有耳闻,奘铃村每年都要送个少女沉河,说是祈福,实则不过是用一条性命换全村人的安稳。她指尖顿了顿,却没半分犹豫——这些年的打骂与隐忍,早让她学会了对旁人的苦难漠然。红绳轻拉,一支签子滚落,“是”字在香烛微光下格外刺目。
村长见状,当即大喜过望,连磕数头后带着人匆匆离去。消息传到河东崔家时,崔星颖正坐在窗前绣帕子,闻言手里的针猛地扎进指尖,血珠渗出来,她却浑然不觉。“我不嫁!那河神是吃人的恶鬼,我去了便是死!”她摔了帕子,起身就要往外跑。
崔庆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脸色铁青:“胡闹!村长已求得菩萨应允,你若不嫁,全村人都要遭殃,我们崔家也会被赶出去!”张汐秀在一旁抹泪,拉着她的手哀求:“星颖,听话,就当是为了爹娘,为了全家……”
崔星颖挣扎着,眼泪砸在手上:“为了你们,就要我去死吗?”她猛地用力挣开,撞开房门往外冲,却被守在门口的村民拦住。拉扯间,她脚下一滑,从台阶上摔下去,额头磕在青石上,血顺着眉骨往下淌,晕乎乎间竟挣开阻拦,跌跌撞撞地往镇外跑——她只知道,离奘铃村越远,离崔家越远,就越安全。
不知跑了多久,雨又下了起来,淋得她浑身湿透。她抱着胳膊缩在路边,看着远处隐约的道观轮廓,想起村里人说过清虚观的菩萨灵验,便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挪了过去。
殿内香烟袅袅,纱后的影子静得像尊雕像。崔星颖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菩萨,求您救救我……我不想给河神当媳妇。”她抬头望着纱幔,忽然想起幼时母亲偶然提过的话:“你还有个姐姐,名叫梦蝶,只是生因村里规矩弃了,不知如今在哪。”
她心里一动,对着纱后轻声唤:“崔姐姐……若是你在,能不能帮帮我?”
纱内,崔梦蝶的指尖猛地攥紧了红绳。梦蝶……这个名字,她几乎快要忘了。汤婆婆收养她前,她在寒风里缩了三日,差点被冻死饿死,又被毒蛇噬咬,迷迷糊糊中,总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哼着摇篮曲,那声音像裹着暖意的棉絮,让她凭着一股执念爬到了崔家门前,却只看见门内灯火通明,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原来,他们不是养不起,只是选了留下妹妹,抛弃了她。
恨意像藤蔓,在心底缠了十几年。可此刻听见那声带着哭腔的“崔姐姐”,她攥着红绳的手,竟微微松了些。
入夜后,殿内只剩残烛摇曳。崔星颖没走,缩在供桌下,等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才悄悄爬出来,走到神龛旁,对着纱后小声说:“菩萨……不对,你是真人,对不对?我白天看见纱动了,不是风。”
纱内久久没有声响,崔星颖急了,又道:“我真的没恶意,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我爹娘不要我了,他们要把我推去喂河神。”
崔梦蝶垂着眼,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她能听见少女压抑的啜泣,能想象出她额角未干的血迹。沉默了半响,她才用极低的声音开口,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天亮前快走。”
是人的声音!崔星颖又惊又喜,连忙道:“我不走,我想带你一起走!他们把你关在这里当假菩萨,一定很辛苦!”
崔梦蝶闭上眼,不再说话。可从那日起,崔星颖每晚都会来,带着偷偷藏的馒头,隔着纱幔和她说话,说村里的事,说小时候的趣事,说对姐姐的念想。崔梦蝶始终少言,却会在她来时,悄悄将袖中的铜板放在桌案边缘,让她拿去买些热食。她们没认亲,却在寂静的夜里,成了彼此唯一的慰藉。
几日后,崔星颖凑到纱前,声音里带着雀跃:“我找好了路,今晚三更,后门有辆运柴的车,我们一起逃,去镇上找活干,再也不回来了。”
崔梦蝶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逃?她不是没想过,可每次看到那两个黑衣壮汉,看到观主手里的木椅,便熄了念头。可此刻,少女眼里的光,透过纱幔传过来,竟让她生出了几分奢望。
三更时分,崔星颖果然推着一辆小推车来到后门,轻声唤:“崔姐姐,快出来!”
崔婉莺刚迈出神龛,殿内突然亮起灯火,观主带着两个壮汉快步走出,面色狰狞:“好个大胆的丫头,竟敢勾结外人,坏我好事!”
崔星颖脸色煞白,拉着崔梦蝶就要跑,却被壮汉一把揪住。观主瞥了眼崔梦蝶,冷笑道:“倒是忘了你这尊‘菩萨’,不过也好,奘铃村正愁找不到替代的祭品,你俩,正好一并送去。”
次日清晨,奘铃村的河岸边摆满了祭品,村长带着村民们敲锣打鼓,将被绑着的崔星颖推到河边的祭台上。崔梦蝶被押在一旁,看着崔星颖父母站在人群里,满脸是泪却不敢上前,心里的恨意与不忍交织着,像刀割一般。
她想起自己被抛弃在寒风里的绝望,想起汤婆婆为了护她而死的模样,想起星颖每晚隔着纱幔说“姐姐,我好想你”的语气。恨是真的,可看着那个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少女,即将被推入冰冷的河水,她终究狠不下心。
祭典进行到一半,村长正要下令推崔梦蝶下河,崔婉莺突然猛地挣开壮汉的钳制,朝着祭台冲去。她力气不大,却凭着一股狠劲撞开了押着星颖的村民,对着惊惶的崔星颖低喝:“快,换衣服!”
崔星颖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两人在祭台后的布幔后,飞快地换了外衣——她们身形相仿,又都是素色的衣裳,在混乱中竟一时无人察觉。崔梦蝶将崔星颖的发丝打乱,推到布幔后,自己则走到祭台中央,挺直了脊背。
“时辰到!献祭河神!”村长高声喊道。
村民们涌上来,没人注意到祭台上的少女换了模样,只按着规矩,将她往河里推去。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膝盖,接着是腰腹,崔婉莺闭着眼,任由水流顺着发丝往下淌,心里竟奇异地平静。
她听见远处传来崔星颖带着哭腔的呼喊,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崔星颖应该和她的父母一起逃了吧。也好,她欠汤婆婆一条命,欠自己十几年的苦难,就用这一河冷水,了结了吧。
红绳从袖中滑落,随着水流漂远,像一抹不肯消散的血。纱后的隐忍,殿内的毒打,深夜的低语,终究都沉进了这无声的河底。
渡人,渡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