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又不知过了多少春秋,九江的山换了葱茏,江改了汛期,连墓碑上的青苔都枯荣了数十轮,将那两个名字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一片斑驳的青黑。
沈砚的魂体早已不成形状。
他不再是最初那缕能清晰感知痛苦、能疯狂嘶吼的孤魂,而是化作了一缕近乎透明的执念,像附在墓碑上的影子,又像缠在山间的风,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岁月与悔恨的双重凌迟。他连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贴在冰冷的碑石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那些破碎的记忆在魂海里反复冲刷,永无宁日。
他已经记不清江柚完整的模样了。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片段,像被江水浸泡过的纸,渐渐模糊、褪色。他记不清她笑时梨涡的深浅,记不清她说话时尾音的弧度,记不清她握着风筝线轴时指尖的温度。可他偏偏记得那些最残忍的细节——她咳出的血落在白外套上的颜色,像冬日里被踩碎的红梅;她被他捏着下巴时,眼底最后一点光熄灭的瞬间;她攥着那张“两不相欠”的字条时,指节泛白的力度。
这些细节,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仅存的执念里,每一次呼吸(若是魂灵有呼吸),都带着蚀骨的疼。
他开始“听”到一些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江声,是江柚的声音。
有时是她十七岁时,在片场笑着喊“卡”的清脆;有时是她十九岁时,在九江的露台上对他说“我喜欢你”的温柔;有时是她弥留之际,在风中念着“沈砚,愿你平安”的微弱。这些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彼岸,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却又遥远得抓不住。
可更多的时候,他听到的,是自己当年的恶语相向——“你用肮脏的方式可怜我”“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这些声音,像魔咒一样,在他的魂海里反复回荡,与江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最尖锐的折磨,让他连片刻的安宁都得不到。
“晚晚……对不起……”他想道歉,可连凝聚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这三个字,重复到执念都开始颤抖。
他开始害怕岁月。
因为岁月在抹去一切痕迹。山顶的野花不再是当年的品种,江边的芦苇换了一茬又一茬,甚至连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江风,都似乎变了味道。他怕有一天,连这些与她有关的间接痕迹都消失了,他就真的成了一缕无根的魂,连自己为什么痛苦、为什么忏悔,都记不清了。
有一次,一群考古学生来到这片山丘,他们误以为这是一座无名古墓,想要清理墓碑上的青苔。当工具触碰到碑石上的青苔时,沈砚的执念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人用刀剜着魂骨。
“不要碰!”他想嘶吼,想阻拦,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青苔被一点点刮掉,露出下面模糊的字迹。
一个学生指着“江柚”二字,疑惑地说:“这两个字……好像是人名。”
另一个学生笑了笑:“说不定是一对恋人合葬在这里,可惜,连名字都快看不清了。”
“真可惜啊。”
“是啊,连他们的故事,都没人知道了。”
学生们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沈砚的执念上。
可惜?他们觉得可惜?
可他们不知道,这墓碑下的两个人,一个用生命诠释了爱,一个用余生偿还了债;他们不知道,有一个女孩,为了守护爱情,甘愿坠入地狱;他们不知道,有一个男孩,用永恒的悔恨,为自己的愚蠢赎罪。
这些,都没人知道了。
就像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执念,都被岁月彻底掩埋,成了无人问津的尘埃。
学生们走后,墓碑上的字迹又暴露在风雨中,被冲刷得愈发模糊。沈砚的执念贴在碑石上,久久没有动静。
他终于明白,最残忍的惩罚,不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不是无法消散的执念,而是被彻底遗忘。
江柚已经消散了,连魂魄都没有留下;他被困在这里,连被人记住的资格都没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爱恨,都成了岁月里的泡影,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晚晚……我们被忘了……”他的执念在风中颤抖,带着无尽的悲凉,“连我们的故事,都没人记得了……”
他开始怀念那些痛苦的日子。
怀念自己疯狂嘶吼、绝望徘徊的日子;怀念自己一遍遍回放那些残忍画面的日子;怀念自己还能清晰记得她模样的日子。至少那时,他还能感受到“痛”,还能证明自己曾经爱过,曾经伤害过,曾经忏悔过。
可现在,他连痛的滋味都快记不清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深入魂骨的空洞。
他的执念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仿佛随时都会融入这片土地,彻底消失。
可他依旧无法消散。
仿佛那无形的枷锁还在,逼着他留在这片土地上,看着岁月流逝,看着一切被遗忘,看着自己的执念一点点枯萎,却又无法彻底消亡。
他开始在心里默念他们的故事。
从九江的初遇,到邻市的私房菜;从山顶的风筝,到流言的侵袭;从她的牺牲,到他的误解;从她的死亡,到他的悔恨……他一遍遍地默念,生怕自己连这些都忘了。
可记忆还是在一点点流失。
他记不清他们初遇时的具体场景了,记不清他们在私房菜里聊了些什么,记不清风筝线断时,她脸上的表情。他只记得,有一个叫江柚的女孩,他很爱她,又很恨她,最后,是他害死了她。
仅此而已。
又过了许多年,一场山洪席卷了这座山丘。泥石流将墓碑彻底掩埋,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沈砚的执念,被埋在了厚厚的泥土下,彻底隔绝了阳光,隔绝了风,隔绝了一切。
黑暗中,他的执念依旧在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存在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会一直在这里,在这片埋葬了他们爱情与悔恨的土地下,承受着最后的惩罚——被永恒地遗忘,却又无法永恒地消散。
他会在黑暗中,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直到连名字都记不清;他会在黑暗中,一遍遍感受那份空洞的悔恨,直到连悔恨都变得麻木;他会在黑暗中,等待着有一天,自己的执念彻底枯萎,彻底融入这片土地,再也没有一丝痕迹。
或许,这就是他最终的宿命。
没有救赎,没有解脱,只有永无止境的、被遗忘的惩罚。
就像他当年对江柚造成的伤害一样,永远无法弥补,永远无法偿还。
而那座被掩埋的墓碑,那两个被遗忘的名字,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都将永远沉睡在九江的土地下,成为岁月里最隐秘的伤痛,最无声的叹息。
千秋万代,永无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