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岁月在九江的江风里流淌,转眼便是数十载。曾经的废墟上建起的别墅又换了几任主人,山顶的野花枯了又荣,墓碑上“沈砚”与“江柚”的字迹被风雨磨得愈发浅淡,几乎要与青石融为一体,仿佛连时光都想抹去这对人的痕迹。

可沈砚的魂魄,依旧被困在这片土地上,未曾消散分毫。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疯狂嘶吼、绝望徘徊,只剩下一种深入魂骨的死寂。他每天就蜷缩在墓碑旁的草丛里,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眼睁睁看着日出日落,看着四季更迭。他的魂魄变得愈发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可那份蚀骨的悔恨,却像跗骨之蛆,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重复了多少遍那些痛苦的片段——九江露台上他捏着她下巴时的狠戾,她咳出鲜血时眼底的破碎;医院里那张“两不相欠”的字条,她攥着纸时颤抖的指尖;她在阴暗出租屋里咳血的模样,对着旧合照流泪的隐忍……每一次回放,都像是将他的魂魄拆解、碾碎,再重新拼凑,然后又一次拆解,永无止境。

他甚至开始“看见”江柚。

不是幻觉,是那些被他遗忘的、曾经的甜蜜碎片,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像一把温柔的刀,比直接的残忍更让人崩溃。

他看见十七岁的江柚,穿着白衬衫站在片场,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她笑起来时梨涡浅浅,眼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看见十九岁的她,在九江的聚会上,偷偷躲在角落抽电子烟,被他撞见时眼底的慌乱与倔强;看见邻市私房菜馆里,她捧着温水笑盈盈地听他说话,睫毛在灯光下轻轻颤动;看见山顶上,她握着风筝线轴奔跑,风掀起她的裙摆,她回头对他笑,喊着“沈砚,你看!”……

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画面,与后来的绝望、痛苦、死亡交织在一起,形成最尖锐的对比,将他的魂灵凌迟得千疮百孔。

“晚晚……”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好想回到过去……回到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回应他的,只有山间呼啸的风,和墓碑的冰冷。

他开始害怕看见活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情侣,他们手牵手走过山顶,在江边依偎,笑着谈论未来,每一个画面,都像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他会疯了似的冲过去,想把他们分开,想嘶吼着告诉他们“不要相信爱情”“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可他的手一次次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做不了。

有一次,一对年轻情侣在墓碑前停下,女孩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好奇地问男孩:“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啊?”

男孩搂着她的肩,笑着说:“应该是恋人吧,你看这字,多深情。”

“那他们一定很相爱吧?”女孩眼里满是向往。

沈砚的魂魄猛地冲到他们面前,嘶吼着:“不是!我们不是!是我害死了她!是我!”

可那对情侣听不到,他们只是依偎着,说了句“真羡慕”,便转身离开了。

沈砚颓然地跌坐在墓碑旁,魂体剧烈地颤抖。羡慕?他们羡慕的,是他用一生悔恨也换不回的曾经,是他亲手毁掉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连赎罪的资格都没有。

江柚用生命为他铺就了生路,他却用恨意将她推入深渊;她在临终前还想着祝他平安喜乐,他却在她死后才知晓真相,活在无尽的悔恨里;她连魂魄都虚弱到无法回应他,他却只能像个懦夫,被困在回忆里,日复一日地承受惩罚。

他甚至开始希望自己能魂飞魄散。

可他不能。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牢牢锁在这片土地上,锁在这墓碑旁,逼他永远记得自己的罪孽,永远承受这份痛苦。

“晚晚,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他贴着冰冷的墓碑,声音里满是卑微的祈求,“你若恨我,就让我魂飞魄散吧,好不好?我真的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

风卷起落叶,在他身边打着旋,像是无声的嘲讽。

他不知道,江柚的魂魄,正在一点点消散。

她的魂力本就微弱,这些年,她一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承受痛苦,看着他忏悔,她的爱与痛早已耗尽了她最后的执念。她想再看他一眼,想告诉他“我不恨了”,可她连凝聚形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一个深秋的黄昏,江柚的魂魄终于到了极限。她最后望了一眼蜷缩在墓碑旁的沈砚,眼里满是不舍与心疼,然后化作一缕轻烟,被风吹散,彻底融入了这片她曾深爱过、也痛苦过的土地。

那一刻,沈砚猛地抬起头,魂体剧烈地颤抖。

他感觉不到她了。

那种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的、微弱的、熟悉的气息,消失了。

“晚晚?”他慌乱地站起来,在墓碑旁转圈,在山间奔跑,嘶吼着她的名字,“晚晚!你在哪里?你出来!”

“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跑遍了所有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临江别墅的废墟、邻市的私房菜馆、那座山顶……可无论他怎么找,怎么喊,都再也感觉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她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连魂魄,都不愿再留在这片有他的土地上。

沈砚的魂体彻底崩溃了。他跌坐在墓碑前,透明的身躯开始一点点碎裂,像被打碎的玻璃。他不再嘶吼,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看着墓碑上“江柚”的名字,眼神空洞得没有一丝光彩。

他终于明白,江柚的离开,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她活着的时候,他用恨意伤害她;她死了,他用悔恨折磨自己;而现在,她连魂魄都消散了,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只留下他一个人,被永远困在这片充满回忆的牢笼里,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孤独与痛苦。

“晚晚……你走了……我怎么办?”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没有你,我连赎罪的意义都没有了……”

他的魂体越来越破碎,一点点融入风中,融入泥土里,可那份深入骨血的悔恨,却像烙印一样,永远刻在了这片土地上。

多年后,再也没有人记得沈砚和江柚的故事。山顶的风筝线轴早已腐朽,墓碑上的字迹被青苔覆盖,临江别墅的废墟也被草木吞噬,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可只有这片土地知道,曾经有一个生来放荡不羁的女孩,为了爱情,收敛了所有锋芒,付出了生命;曾经有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因为误解与执念,亲手毁掉了自己的爱人,然后用余生,甚至余魂,承受着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风依旧在山间呼啸,江依旧在脚下流淌,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被时光遗忘的、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而那份永恒的悔恨,将永远锁在这片土地上,千秋万代,永不消散。这是沈砚的宿命,也是他为自己的愚蠢与执念,付出的最沉重、最永恒的代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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