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冰层下的微光
那张纸条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倦沉寂的世界里漾开圈圈涟漪后,表面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无论是言语、眼神,还是通过那冷冰冰的聊天软件。
林晞并不意外,也没有再试图主动靠近。有些歉意,说出口是态度,对方接不接受,是对方的权利。她只是将那份愧疚转化为更专注的竞赛准备,仿佛这样就能让心里好过些。
然而,变化还是在细微处悄然发生。
竞赛小组再次活动时,林晞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放着一本笔记。是她前几天不小心遗落在图书馆的数学笔记,里面记录了不少竞赛的难点和思路。
她拿起笔记,有些讶异。她记得自己找过,但没找到。
翻开扉页,里面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是几个龙飞凤舞、却清晰有力的字,是那道困扰她许久的开放题的另一核心公式,她之前一直没能完全理解。
没有署名。
但林晞认得那字迹。和苏倦书上批注、数学演算时一模一样。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捡到了她的笔记。他不但还了回来,还……附赠了解题关键。
她抬起头,看向后排那个依旧低着头、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他正漫不经心地转着笔,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
林晞握紧了笔记,指尖在那张便签上轻轻摩挲。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缓缓淌过心间。
他没有说“没关系”,但他用他的方式,接受了她的歉意,甚至……给予了回应。
这无声的和解,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林晞和苏倦之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奇特的默契。
他们依旧很少说话,但在竞赛小组里,当林晞就某个问题提出想法时,苏倦偶尔会抬起眼皮,简短地补充一两句,精准地切中要害。而当苏倦在黑板上写下复杂演算时,林晞也能迅速跟上他的思路,在他停顿时,恰到好处地接上后续的推导。
他们不再需要文件传输,也不再需要草稿纸笔谈。一种无形的桥梁,在两人之间架起,建立在共同的知识体系和日渐增长的、对彼此思维方式的了解之上。
周晓薇都看出了端倪,私下里偷偷问林晞:“你和苏倦……好像没那么僵了?我昨天好像看到你们在讨论题目?”
林晞笑了笑,没有否认,只是说:“都是为了竞赛。”
她心里清楚,不止如此。那冰封的湖面下,确实有微光在闪烁,有暖流在暗涌。他们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奇特的方式,靠近彼此那个孤独运转的星球轨道。
这天,数学老师宣布了一个临时测验,检验近期培训的成果。题目很难,时间紧迫。
林晞埋头疾书,在做到最后一道压轴题时,卡住了。思路陷入僵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坐在她斜后方的苏倦,似乎是无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晞下意识地抬头。
苏倦并没有看她,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卷子,右手握着笔,左手却随意地搭在桌面上,修长的食指,极轻、极快地在桌面上点了三下。
那个位置,恰好是林晞视线余光能扫到的地方。
三下。
林晞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低头看向自己卡住的那道题,脑海中灵光一闪——她之前一直试图用代数方法强解,忽略了题目中隐含的几何意义!苏倦是在提醒她转换思路!
她立刻重新审题,迅速在草稿纸上构建坐标系,将代数问题转化为几何图形。果然,一条清晰的辅助线跃然纸上,后续的推导瞬间变得顺畅无比。
她在最后一刻,顺利解出了答案。
交卷后,林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转过头,想对苏倦道谢,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却发现他的座位已经空了。他不知何时已经交卷离开,仿佛刚才那无声的提示,只是她的错觉。
但林晞知道,不是错觉。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块坚冰,似乎真的在一点点融化。而她,正站在冰层之上,清晰地听到脚下传来冰河开裂的、细微却动人的声音。
而自那次测验无声的提示后,林晞和苏倦之间形成了一种近乎神奇的默契。他们像两个各自演奏却意外和谐的乐手,在数学竞赛的舞台上,奏响了一支无声的协奏曲。
他们的交流不再局限于竞赛小组。有时在喧闹的课间,当林晞对着一道物理题蹙眉时,会感觉到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抬起头,往往能看到苏倦正靠在走廊窗边,目光掠过她摊开的习题册,随即又漫不经心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但就在那短暂的瞬间,林晞却能奇异地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某种思路的指向。她顺着那感觉去想,常常茅塞顿开。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她小心翼翼、公事公办的合作者,更像一个沉默的、站在更高处的引领者。而林晞也并非被动的接受者,她的敏锐和扎实的基础,总能迅速理解并拓展他的思路,甚至偶尔能提出让他也微微侧目的巧妙解法。
这种默契,连周晓薇都惊叹不已。
“晞晞,我感觉你现在和苏倦……有点像那种武林高手,都不用说话,眼神一碰就知道对方要出什么招!”她夸张地比划着。
林晞只是笑笑,心里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澜。她开始习惯在人群中寻找那道孤独的身影,习惯在思考难题时,下意识地去感知那份来自他的、无声的指引。
这天放学,林晞因为值日走得晚了些。夕阳将教学楼染成暖金色,走廊里空空荡荡。她背着书包下楼,却在拐角处,听到了压抑的争吵声。
是苏倦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我的事,不用你管。”
另一个略显油滑的男声响起,带着敷衍:“阿倦,我是你爸爸,怎么能不管你呢?听说你最近在搞什么数学竞赛?挺好,挺好……就是别耽误正事,王董的女儿……”
“闭嘴!”苏倦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除了这些,还会说什么?”
林晞的脚步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她无意偷听,但对话的内容和苏倦语气里那近乎破碎的怒意,让她心脏揪紧。那个“王董的女儿”,像一根刺,让她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她正想悄悄退开,争吵声却戛然而止。接着是脚步声,那个油滑男声似乎嘟囔着“不识好歹”离开了。
林晞屏住呼吸,靠在墙边。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声极轻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关门声,来自一楼那间闲置的器材室。
鬼使神差地,林晞没有离开。她犹豫着,走到器材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
透过门缝,她看到苏倦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蒙尘的体操垫上,肩膀微微塌着,不再是平日里那副挺拔冷硬的姿态。夕阳残余的光线从高窗落进来,将他笼罩在一片孤寂的昏黄里。他低着头,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林晞认出,是那本《存在与虚无》。
他就那样坐着,像一尊被遗弃的、布满裂痕的雕塑。
林晞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厉害。她见过他冷漠,见过他戒备,见过他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柔和,却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
她站在原地,进退维谷。进去?以什么身份?说什么?安慰他?她想象不出苏倦会需要谁的安慰。离开?把他一个人丢在这片废墟般的寂静里?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地将自己刚从小卖部买来、还没开封的一瓶矿泉水,和一包干净的、印着小雏菊图案的纸巾,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地上。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她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不打扰,不窥探,只是留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静的关怀。
苏倦在器材室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黑暗几乎将他完全吞噬,他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准备起身离开时,他的脚碰到了门口的东西。
他低头,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看到了那瓶水和那包柔软的纸巾。小雏菊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点点微弱却温暖的生命力。
他怔住了。
许久,他弯腰,捡起了那两样东西。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瓶身和柔软的纸巾,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暖意,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试图驱散那浸透骨髓的寒意。
他握着那瓶水,指节微微泛白。目光投向门外空无一人的走廊,眼神复杂难辨。
这一次,没有警惕,没有冰冷。
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默然。
那无声的协奏曲,似乎在这一刻,加入了一个极其轻柔的、几乎听不见的变奏音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