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裂痕之下
雨夜共伞之后，林晞感觉自己很难再像之前那样，纯粹地将苏倦视为一个冷漠的符号。
那把倾斜的雨伞，他被打湿的肩膀，以及那句简短生硬的“走吧”，像一组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她开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总是游离在边缘的身影。
她注意到，他并非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有一次，一只流浪猫窜到教室走廊，几个调皮的男生试图去揪它的尾巴，是苏倦面无表情地路过，一个冷眼扫过去，那几个男生便讪讪地收了手。还有一次，数学老师在讲解一道题的多种解法时，提到了一种非常冷僻的公式，苏倦那时正望着窗外，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表示认可。
他像一座孤岛，但岛上并非一片死寂，只是他的所有反应都太过内敛，几乎被那厚重的冷漠完全掩盖。
竞赛小组的合作依旧在进行。不知是不是林晞的错觉，苏倦虽然依旧惜字如金，但对她提出的问题，回应不再仅仅是公式或词语，偶尔会多写一两句关键的推导逻辑。他们的交流，从纯粹的文件传输，进化到了一种在草稿纸上“笔谈”的模式。
这天下午，竞赛小组活动结束后，其他同学都陆续离开。林晞还在整理刚才讨论的笔记，苏倦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坐在原位，翻看着那本几乎从不离身的《存在与虚无》。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他翻书的动作很轻，神情是罕见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林晞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离开，而是拿起水杯，假装去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接水。
经过他身边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摊开的书页。泛黄的纸页上，除了印刷的文字，在页边空白处，还有几行极其清隽洒脱的手写批注。那字迹，和他数学演算时的一样，带着一种锋利又从容的美感。
然而，吸引林晞注意力的，并非字迹本身，而是夹在书页中的一样东西——一张边缘有些磨损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简约的连衣裙，坐在一架黑色的钢琴前，侧着头，露出温柔娴静的微笑。她的眉眼和苏倦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只是她的眼神温暖如春水，而苏倦的，则像是被冰封了的深潭。
那是……他的母亲吗？
林晞的脚步顿住了，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想起周晓薇提过，苏倦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所以，他随身携带着母亲的照片，甚至夹在他最常看的书里？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深水的小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层层波澜。那座孤傲的冰山之下，似乎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沉的情感。
就在这时，苏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猛地合上了书，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抬起头，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警惕，甚至比平时更锐利几分，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看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明显的冷意。
林晞被他眼神中的寒意刺得一怔，连忙移开视线，有些仓促地解释：“没、没什么，我去接水。”
她快步走到饮水机前，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她能感觉到，苏倦那道冰冷的视线一直钉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接完水，回到自己的座位，那道视线才移开。
之后，苏倦迅速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比平时更加决绝。
林晞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些懊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好像……无意中触碰到了他严防死守的禁区。
那张照片，那双与他如此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温柔眼睛，以及他刚才那近乎应激的防备……所有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让她对苏倦的认知，不再是简单的“冷漠校霸”，而多了一层模糊的、关于“失去”与“守护”的轮廓。
他或许，并不是天生如此。
他筑起的高墙，是否是为了保护墙内那些不为人知的、柔软的过往？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抹去。林晞发现，自己对他，除了那点不服输的倔强和公事公办的合作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探究欲。
那天之后，林晞心里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不去的不安和愧疚。她并非有意窥探苏倦的隐私，但她的行为确实越界了，触碰了他明显不愿被人触及的伤口。
她想道歉。
但这个道歉的时机和方式，却让她犯了难。直接走到他面前说“对不起，我不该看你的照片”？以苏倦的性格，大概率连个滚字都懒得施舍。
竞赛小组的活动照常，苏倦依旧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周身的气压比平时更低。他甚至不再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连之前那点微弱的“笔谈”也中断了，变回了最初纯粹的文件传输模式。
那把雨伞带来的细微暖意，似乎被那天的警惕和冰冷彻底冻结。
林晞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
这天放学，她看到苏倦又是第一个离开教室，方向似乎是图书馆。她犹豫片刻，跟周晓薇说了一声，便也朝着图书馆走去。
她没有直接去哲学区找他，而是在相邻的书架间徘徊，假装在找书，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她看到苏倦依旧坐在老位置，低头看着书，侧影在斜阳下显得有些单薄。
她深吸一口气，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然后状似无意地走到他附近的一个空位坐下。她没有看他，只是摊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开始写字。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写完后，她将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对折，再对折，然后站起身，像是要离开。在经过苏倦桌旁时，她脚步微顿，手指一松，那张折叠好的纸条轻飘飘地落在了他摊开的《存在与虚无》旁边。
整个过程，她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做完这一切，她便加快脚步，径直离开了图书馆，仿佛只是不小心遗落了什么东西。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苏倦在她靠近时，身体有瞬间的紧绷，直到她离开，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先落在门口她消失的方向，随即，落在了桌角那张格格不入的纸条上。
他蹙着眉，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几秒，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和……不易察觉的迟疑。
最终，他还是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张纸条。
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林晞清秀工整的字迹：
“对不起。还有，她很美。”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解释。
苏倦的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揉碎。他盯着那行字，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触及往事的刺痛，有一闪而过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看懂了。
看懂了他的防备源于何处，看懂了他藏在冰冷之下的软肋。
那句“她很美”，像一根最轻柔的羽毛，不偏不倚地拂过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个角落。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动。窗外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此刻竟显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脆弱。
那张纸条，他没有扔掉，而是重新折叠好，指尖在那句“她很美”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将它夹回了那本《存在与虚无》里，就放在那张旧照片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翻开书，目光落在字句上，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图书馆里依旧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片寂静中，悄然改变了。
那道因窥探而加深的裂痕，似乎被这句无声的歉意，小心翼翼地填补了一点点。冰层依旧坚固，但冰层之下，仿佛有暖流，开始极其缓慢地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