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梅下听雪,余生尽欢
永熙三十五年,冬。
京郊行宫的雪,比往年落得更早些。一夜之间,天地皆白,梅园里的老梅树裹着厚雪,枝桠上缀满了蓬松的雪团,唯有枝头的红梅,在白雪映衬下愈发艳烈,如同燃在冰雪中的火焰,映得庭院里一片暖光。
萧珩披着一件厚重的貂裘,坐在廊下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炉,指尖还残留着方才烹茶的暖意。他的头发早已全白,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眼角的皱纹如同梅枝的纹路,深刻却温和。目光落在庭院中那个忙碌的身影上,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从未移开。
陆烬正拿着扫帚,一点点清扫着回廊上的积雪。他穿得比萧珩单薄些,一件玄色棉袍,外罩一件短款貂裘,动作不快,却沉稳有力。雪落在他的发顶、肩头,积起薄薄一层,他却似浑然不觉,时不时抬头望向廊下的萧珩,眼中的暖意足以消融周身的寒气。
三十五年了。
从初遇时的青涩君臣,到并肩平定乱世的战友,再到禅位归隐的知己爱人,他们相伴走过了三十五个春秋。岁月在他们身上刻下了痕迹,染白了发丝,刻深了皱纹,却从未冷却过彼此心中的情意,反而如同陈酿的酒,愈发醇厚绵长。
“陆烬,歇会儿吧。”萧珩扬声喊道,声音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沙哑,却依旧温柔,“雪还在下,扫不完的,过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陆烬停下手中的扫帚,回头看向萧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如同冰雪初融。他放下扫帚,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大步走到廊下,在萧珩身边坐下,自然地握住他微凉的手:“陛下怎么不多穿些?廊下有风,仔细着凉。”
“不冷。”萧珩反手握住他的手,将暖手炉递到他掌心,“你才该多穿点,这么大年纪了,还像年轻时一样逞强。”
陆烬低头笑了笑,将暖手炉凑近唇边呵了口气,再塞回萧珩手中,又替他紧了紧貂裘的领口:“臣身子骨硬朗,这点雪算什么。倒是陛下,往年冬天就爱咳嗽,今年可得仔细些。”
说话间,屋内的小丫鬟端着一壶刚烹好的热茶和两碟点心走了出来,轻声道:“先生,将军,热茶来了。”
这是太子特意派来照顾他们的丫鬟,性子沉稳细致,跟着他们在行宫住了十年,早已习惯了这两位“先生”与“将军”之间的相处模式——没有君臣的拘谨,只有家人般的亲昵。
陆烬为萧珩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今年的雪,倒让我想起当年在北疆的日子。”
“北疆的雪?”萧珩喝了一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眼中泛起回忆的光,“是你初守雁门关的那一年?朕记得,那年雪下了三个月,粮草断绝,你带着玄甲铁骑在雪地里挖野菜、煮马肉,硬是守住了关隘。”
“陛下倒是记得清楚。”陆烬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那时候,臣每晚都会拿出陛下写的信,反复看几遍。信上的字,暖得能抵过北疆的风雪。”
萧珩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如同少年人一般,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
“怎么能不提。”陆烬握住他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那时候,臣就想,等平定了北疆,一定要回到陛下身边,再也不分开。如今,总算如愿了。”
萧珩心中一暖,靠在陆烬的肩头,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如同听到了这世间最安稳的旋律。“是啊,如愿了。”他轻声说道,“这三十五年,有你在身边,朕从未有过一日后悔。无论是当年的江山社稷,还是如今的归隐岁月,只要有你,便是最好的日子。”
陆烬侧过头,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如同雪花落在肌肤上,微凉却温柔:“臣也是。陛下,此生能遇见你,是臣最大的幸运。”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梅枝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廊下的暖炉燃得正旺,茶香袅袅,混合着梅香与雪的清冽气息,氤氲出一片岁月静好。两人并肩坐在软榻上,手牵着手,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院里的梅树今年开得比往年艳,池塘里的锦鲤又多了几尾小鱼苗,前几日太子派人送来的新茶味道不错,开春后想去后山挖些春笋……
没有朝堂的纷争,没有军务的繁忙,只有最纯粹的陪伴与安宁。
“对了,”萧珩突然想起什么,坐直身子看着陆烬,“前几日太子派人来,说朔漠部的老首领去世了,新首领派人送来了悼词,还说想亲自来行宫拜访我们。你觉得,我们见还是不见?”
陆烬沉吟片刻,说道:“见吧。朔漠部这些年与大靖和睦相处,皆是陛下当年的仁政之功。新首领想来拜访,也是一片诚意。再说,我们也许久没见过北疆的人了,正好问问边境的近况。”
“朕也是这么想的。”萧珩点了点头,“不过,不必太过张扬。就让他在行宫小住几日,喝杯茶,聊聊天,也让他看看,如今的大靖,如今的北疆,是何等太平。”
“好。”陆烬应道,眼中满是默契。这么多年来,他们早已心意相通,许多事情无需多言,便能明白彼此的想法。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雪渐渐小了些。陆烬扶着萧珩站起身:“陛下,雪小了,臣陪你在院里走走吧?活动活动筋骨,对身子好。”
萧珩点了点头,任由陆烬扶着自己,一步步走下回廊,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陆烬走得很慢,刻意配合着萧珩的步伐,一只手紧紧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腰,生怕他滑倒。
庭院里的红梅开得正盛,雪落在花瓣上,红白相映,美得惊心动魄。萧珩停下脚步,伸手拂去一枝梅枝上的积雪,指尖触到冰凉的花瓣,眼中满是喜爱:“这株梅树,还是我们刚归隐时亲手栽的,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陆烬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挡着迎面而来的寒风,“那年陛下说,想在院里种一株梅树,春看抽芽,冬看开花。如今,它年年都陪着我们,从未辜负过陛下的期望。”
萧珩回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柔情:“它不是孤军奋战,有你陪着它,也陪着朕。”
陆烬心中一暖,伸手将他揽入怀中,动作轻柔却坚定。萧珩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心中满是安宁与幸福。雪落在他们的发顶、肩头,如同为他们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嫁衣,梅枝在他们身后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们祝福。
“陆烬,”萧珩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感慨,“你说,我们是不是老了?”
“是老了。”陆烬低头,在他的发顶印下一个吻,声音温柔而坚定,“但只要能陪着陛下,哪怕老成一堆白骨,臣也心甘情愿。”
萧珩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捶了他一下:“就会说好听的。”
陆烬也笑了,眼中的笑意如同星光,璀璨而温暖:“臣说的,都是真心话。”
两人相拥在雪中梅下,久久没有说话。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雪花飘落的轻响,以及彼此交织的呼吸声。这一刻,时光仿佛静止,岁月仿佛凝固,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彼此心中那份跨越了三十五年风雨、依旧炽热的爱意。
回到廊下时,小丫鬟已经准备好了午饭。依旧是简单的几道菜,却都是他们爱吃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一盘清炒时蔬,一碟酱牛肉,还有一碗萧珩最爱的莲子羹。
两人坐在餐桌旁,相互夹菜,彼此照顾。陆烬将羊肉汤里的羊肉挑出来,仔细剔去骨头,放到萧珩碗中:“陛下多喝点羊肉汤,暖身。”
萧珩点了点头,将碗中的莲子羹舀了一勺,送到陆烬嘴边:“你也喝点,补补身子。”
陆烬张口吃下,眼中满是笑意:“陛下喂的,就是好吃。”
萧珩脸上一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却甜丝丝的。这么多年来,陆烬总是这样,无论多大年纪,总能用最直白的话语,打动他的心。
午饭后,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萧珩有些困了,靠在软榻上打盹。陆烬坐在他身边,为他掖了掖毯子,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眼中满是珍视与温柔。
萧珩的睡颜很安详,眉头舒展,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做了什么美梦。陆烬伸出手,轻轻拂过他眼角的皱纹,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他想起当年那个初登帝位、眉眼间满是忐忑与坚定的少年帝王,想起那个在南疆为他守在床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的君主,想起那个与他一同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并肩作战的战友,想起那个在行宫与他一同栽梅、一同赏雪的爱人……
三十五年的岁月,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这一生,征战四方,守护江山,看似波澜壮阔,实则所有的意义,都离不开身边这个人。
为他,他可以血染沙场,马革裹尸;为他,他可以放弃权势,归隐山林;为他,他可以倾尽所有,付出一切。
萧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触碰,缓缓睁开眼睛,对上陆烬深情的眼眸,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没睡多久。”
“陛下要是还困,就再睡会儿。”陆烬轻声说道,为他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不睡了。”萧珩摇了摇头,坐直身子,“阳光这么好,我们去书房写字吧?朕最近想写一幅《梅花赋》,你陪朕一起。”
“好。”陆烬应道,扶着萧珩站起身,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映得宣纸泛着暖光。书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都是太子特意送来的上好佳品。陆烬为萧珩研墨,萧珩则拿起毛笔,在宣纸上轻轻落下第一笔。
他的书法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锋芒,多了几分温润与洒脱,笔锋流转间,带着岁月的沉淀与从容。陆烬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写字,偶尔为他添些墨汁,眼中满是欣赏与爱意。
“陆烬,你也写一幅吧。”萧珩写完一半,抬头看向他,“朕想看看你的字。”
陆烬点了点头,接过萧珩手中的毛笔,在另一张宣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与君偕老”。他的字迹依旧刚劲有力,笔锋凌厉,却在落笔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他的深情与坚守。
萧珩看着那四个大字,眼中泛起泪光,却笑得无比灿烂:“写得好。陆烬,这四个字,便是我们此生最好的写照。”
陆烬放下毛笔,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温柔而郑重:“是啊,与君偕老。陛下,此生有你,足矣。”
萧珩靠在他的怀中,看着宣纸上的“与君偕老”,心中满是幸福与满足。他知道,他们的岁月已经不多了,但只要能与陆烬相伴一日,便都是圆满的。
傍晚时分,太子派来的使者又来了,带来了京城的消息,还带来了一件狐裘大衣,说是太子特意为他们寻来的,保暖性极佳。使者还说,太子很想念他们,问他们开春后是否愿意回京城小住几日。
萧珩与陆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笑意。“替我们谢谢太子。”萧珩说道,“狐裘大衣我们收下了,回京就不必了。这里很好,有山有水,有梅有雪,还有彼此,便是最好的归宿。”
使者躬身应道,又说了些京城的近况,便匆匆离开了。
夜色渐深,行宫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暖炉中的炭火燃得正旺,映得书房里一片暖光。萧珩与陆烬并肩坐在书桌旁,手中捧着热茶,看着窗外的月色。
月光洒在雪地上,如同铺上了一层银霜,庭院里的梅树在月光下勾勒出优美的轮廓,梅香阵阵,沁人心脾。
“陆烬,”萧珩轻声说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陆烬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语气平静却坚定:“无论去哪里,臣都会陪着陛下。黄泉路上,奈何桥边,臣都不会让陛下孤单。”
萧珩眼中泛起泪光,却笑得无比灿烂:“好。那我们约定好了,来生还要相遇,还要相爱,还要一同守护江山,一同共度余生。”
“好。”陆烬重重地点头,眼中满是坚定与深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的爱意如同月色般温柔,如同梅香般绵长。他们举起手中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茶水泛起涟漪,如同他们心中涌动的情意。
窗外的月光,庭院的梅花,廊下的积雪,屋内的暖炉,以及彼此紧握的双手,构成了一幅最温暖、最圆满的画面。
岁月无情,却带不走深情;时光易逝,却磨不灭坚守。
萧珩与陆烬的故事,始于龙阙,归于梅园;始于战火,归于安宁。他们用一生的时间,诠释了爱情的真谛——无关性别,无关身份,无关世俗,只关乎彼此的心意与坚守。
他们的爱情,如同这行宫的梅树,在岁月的风雪中傲然绽放,历经百年而不凋;如同这大靖的山河,在时光的洗礼中愈发坚韧,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梅下听雪,余生尽欢。
这便是属于萧珩与陆烬的,最终的圆满。
而这段跨越了三十五年风雨的深情传奇,也将永远流传下去,在大靖的山河之间,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成为最动人的篇章,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相信爱与坚守的力量,相信真正的爱情,足以跨越生死,直至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