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尘缘尽了，风骨永存
永熙四十一年，冬。
京郊行宫的雪，比往年更显清寂。连续数日的寒风吹彻，梅园里的老梅树依旧挺立，只是枝头的红梅开得比往年稀疏了些，雪落在干枯的枝桠上，积成厚厚的一层，压得枝条微微低垂，如同承载着岁月的重量。
养心殿的暖阁里，银丝炭燃得无声，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郁。萧珩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得如同窗外的积雪，呼吸微弱而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头发全白，贴在鬓角，眼角的皱纹深刻如沟壑，曾经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眸，此刻半睁着，浑浊却依旧执着地望着床边的身影。
陆烬坐在榻边，紧紧握着萧珩的手。他的手也不再像年轻时那般有力，指节突出，皮肤松弛，却依旧死死地攥着，仿佛一松手，身边的人就会化作雪花消散。陆烬的头发同样白得彻底，脸色也带着病态的蜡黄，这些日子，他日夜守在萧珩床边，衣不解带，食不知味，眼中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却始终没有片刻离开过萧珩的脸。
“陆……陆烬……”萧珩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却带着执拗的清晰。
陆烬立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却满是温柔：“陛下，臣在。臣一直在。”
“雪……停了吗？”萧珩的目光艰难地转向窗外，似乎想看清庭院里的景象。
陆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棂，洒进一缕微弱的光，落在萧珩苍白的脸上。“停了，陛下。出太阳了，暖得很。”他轻声哄着，如同安抚一个孩童，“等陛下好些了，臣陪你去院里看梅，好不好？”
萧珩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他轻轻摇了摇头，呼吸愈发急促起来：“怕是……等不到了……”
“别胡说！”陆烬的声音陡然哽咽，握着萧珩的手又紧了几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陛下身子骨硬朗，一定能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看明年的梅，一起挖后山里的春笋，一起……一起再活十年，二十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颤抖。这些日子，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开的药方换了一帖又一帖，可萧珩的身子却一日比一日衰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他知道，岁月不饶人，他们都已经七十多岁了，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这个陪了他四十一年的人，舍不得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萧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过，用尽全身力气，微微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暖意：“陆烬……别哭……能陪你四十一年……朕……无憾了……”
“臣也无憾。”陆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萧珩的手背上，滚烫而灼热，“只是臣舍不得陛下，臣想一直陪着陛下，生生世世都陪着陛下。”
“会的……”萧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却愈发清明，仿佛回光返照，“来生……我们还做知己……还做爱人……不做帝王……不做将军……就做……寻常人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看梅……听雪……”
“好！”陆烬重重地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死死地盯着萧珩的脸，想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臣都听陛下的！来生我们就做寻常人家，守着一亩三分地，看梅听雪，再也不分开！”
萧珩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眼中的光芒却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最后，头轻轻一歪，靠在了陆烬的掌心，那双浑浊却执着的眼眸，永远地闭上了。
“陛下？”陆烬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试探着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嘶吼：“陛下！萧珩！”
依旧没有回应。
萧珩的手彻底失去了力气，从他的掌心滑落，垂在榻边，冰凉而僵硬。暖阁里一片死寂，只有银丝炭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陆烬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撕心裂肺，却又带着无尽的绝望。
四十一年的相伴，四十一年的深情，从龙阙到梅园，从战火到安宁，他们一同走过了人生的起起落落，一同经历了岁月的风风雨雨。如今，终究还是要面临别离。
陆烬缓缓俯下身，将萧珩轻轻拥入怀中。萧珩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凉，却依旧柔软。他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他的白发，也浸湿了自己的衣襟。
“陛下，臣会陪着你。”陆烬的声音沙哑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你走了，臣不会让你孤单。等臣处理完一切，就去找你，无论你在天涯海角，臣都会找到你。”
他抱着萧珩，坐了整整一夜。暖阁里的炭火渐渐熄灭，寒气一点点侵蚀进来，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如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第二日清晨，太子接到了行宫的急报，立刻带着文武百官，快马加鞭赶来。当他踏入暖阁，看到陆烬抱着萧珩一动不动的身影，以及萧珩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庞时，泪水瞬间夺眶而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父皇！”
文武百官也纷纷跪倒在地，哭声一片。曾经那个英明神武、开创了永熙盛世的帝王，终究还是没能抵过岁月的侵蚀，永远地离开了。
陆烬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得如同纸一般，却异常平静。他轻轻将萧珩放在榻上，为他整理好衣襟，抚平他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如同他还活着一般。
“太子，”陆烬的声音沙哑却沉稳，“陛下生前吩咐，身后事不必张扬，就葬在行宫的梅园里，与这株老梅树为伴。他说，这里有他最爱的梅，也有他最爱的人，是他最好的归宿。”
太子哽咽着点了点头：“儿臣遵旨。”
“还有，”陆烬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一生勤政爱民，开创了永熙盛世，他的功绩，该被铭记。但他最想留下的，不是帝王的光环，而是与臣的情谊，与百姓的福祉。往后，大靖的江山，就交给太子了。你要谨记，勤政爱民，善待百姓，守护好这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才是对陛下最好的告慰。”
“儿臣谨记教诲！”太子重重地点头，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淌。
接下来的几日，行宫内外一片肃穆。太子亲自为萧珩操办后事，一切都按照萧珩的遗愿，简单而庄重。没有盛大的葬礼，没有繁琐的仪式，只有亲近的人前来吊唁，默默送别这位伟大的帝王。
下葬那日，天朗气清，阳光明媚。陆烬亲自为萧珩扶灵，将他的棺木缓缓放入早已挖好的墓穴中。墓穴就在梅园的老梅树旁，泥土中还带着梅花的清香。
“陛下，”陆烬站在墓穴前，声音平静却深情，“这里就是你的归宿了。有梅树陪着你，有臣陪着你，你不会孤单。”
他亲自挥起锄头，为萧珩添了第一抔土。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太子与文武百官也纷纷上前，为萧珩添土，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葬礼结束后，太子想要将陆烬接回京城，奉养在宫中，却被陆烬婉言拒绝了。
“太子，”陆烬站在萧珩的墓前，目光温柔地望着墓碑上的名字，“臣答应过陛下，要一直陪着他。他在这里，臣便也留在这里。”
太子知道陆烬的心意，不再强求，只是留下了足够的人手与物资，嘱咐他们好生照顾陆将军，便带着文武百官返回了京城。
行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这份宁静中，多了几分清寂与思念。
陆烬依旧住在行宫里，每日都会来到萧珩的墓前，为他擦拭墓碑，换上新鲜的梅花，坐在墓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会说院里的梅树又发了新芽，池塘里的锦鲤又长大了些，太子派人送来的新茶味道很好，甚至会说今日的天气很好，适合晒太阳。
他就像萧珩还活着一样，每日与他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语气温柔，眼神深情，仿佛那个他爱了一辈子的人，只是睡着了，随时都会醒来，笑着对他说：“陆烬，朕在。”
只是，再也没有人回应他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烬的身子也越来越差。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打理庭院，不再像以前那样读书写字，只是每日坐在萧珩的墓前，望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执着。
他的饮食越来越少，精神也越来越萎靡，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头发也变得更加稀疏，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照顾他的丫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次派人去京城禀报太子，太子派人送来的补品与药材，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便再也不动了。
他的心，随着萧珩的离去，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支撑着他完成承诺的躯壳。
这一日，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与萧珩离去的那一日一模一样。
陆烬穿着一件厚厚的玄色棉袍，拄着一根拐杖，艰难地走到萧珩的墓前。雪落在他的发顶、肩头，很快便积起了一层，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坐在墓旁的石凳上，望着墓碑上的名字，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陛下，”他的声音微弱却温柔，如同梦呓，“今天又下雪了，和你走的那天一样。你在那边，冷不冷？臣这就来陪你了，再也不让你孤单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摩挲得光滑的令牌，正是当年他送给萧珩的“同心令”。令牌上的“同心”二字，依旧清晰可见，边缘的宝石却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他此刻的生命。
“陛下，你看，同心令还在。”陆烬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贴在胸口，“我们说好的，同心同德，生死与共。臣没有食言，臣来陪你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却越来越清明，仿佛看到了萧珩正向他走来，依旧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帝王，笑着对他说：“陆烬，朕等你很久了。”
陆烬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身体轻轻向后一靠，靠在了萧珩的墓碑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同心令”，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在他的身上，落在萧珩的墓碑上，落在梅园的老梅树旁。天地间一片洁白，仿佛要将所有的思念与深情，都掩埋在这片纯净的白雪之下。
当丫鬟发现陆烬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脸上带着安详的笑容，靠在萧珩的墓碑上，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他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同心令”，仿佛握着自己一生的挚爱与坚守。
太子再次接到急报，赶来行宫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墓一人，相互依偎，在漫天飞雪中，永远地相守在了一起。
太子泪如雨下，下令将陆烬与萧珩合葬在一起。他亲自为他们撰写墓碑，上面刻着：“大靖永熙帝萧珩与护国大将军陆烬之墓，生死相依，与君偕老。”
合葬那日，京城的百姓们自发地来到京郊的行宫，为这位忠勇无双的将军送行。他们手中捧着梅花，将花瓣撒在墓前，口中默念着“陛下英明，将军威武”，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们或许不懂帝王与将军之间跨越世俗的深情，却知道，正是这两位伟人，用一生的坚守与付出，为他们带来了太平盛世，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远离战乱。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
几十年后，太子也已老去，皇位传给了下一代帝王。大靖的江山依旧稳固，百姓依旧安居乐业，永熙盛世的佳话，依旧在民间流传。
京郊行宫的梅园里，那株老梅树依旧挺立，每年寒冬都会如期绽放，红梅映雪，美得惊心动魄。萧珩与陆烬的合葬墓，就在梅树旁，墓碑上的字迹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出“生死相依，与君偕老”八个大字。
来往的行人路过这里，都会停下脚步，对着墓碑深深鞠躬，缅怀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与那位忠勇无双的将军。老人们会给孩子们讲述他们的故事，讲述他们如何平定乱世、开创盛世，讲述他们如何跨越世俗、深情相守。
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满是敬佩与向往。他们或许不懂爱情的深意，却知道，这两位伟人的故事，是大靖历史上最动人的传奇。
又过了许多年，行宫渐渐荒废，梅园却依旧枝繁叶茂。那株老梅树越长越粗，枝桠延伸到墓碑上方，每年梅花盛开时，花瓣都会落在墓碑上，如同为两位伟人披上了一层艳红的嫁衣。
有人说，每到大雪纷飞的夜晚，就能看到两位白发老者的身影，并肩坐在梅树下，手牵着手，望着漫天飞雪，低声交谈着，语气温柔，眼神深情，如同他们从未离开过。
有人说，那是萧珩与陆烬的魂魄，依旧守着这片他们深爱的土地，守着彼此，守着他们共同开创的太平盛世。
他们的肉体早已化为尘土，融入了这片山河之中，可他们的风骨与深情，却永远地留在了人间。
他们的故事，如同这梅园的老梅树，在岁月的风雪中傲然挺立，历经百年而不凋；如同这大靖的山河，在时光的洗礼中愈发坚韧，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
尘缘尽了，风骨永存。
这便是属于萧珩与陆烬的，最终的传奇。
而这段跨越生死、跨越世俗的深情，也将永远流传下去，在大靖的山河之间，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成为最动人的篇章，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相信爱与坚守的力量，相信真正的英雄，不仅能守护江山，更能坚守初心，与所爱之人，生死相依，直至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