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柴房银针

蛊局

自那夜祠堂对峙后,沈砚之便被囚于唐家后院的柴房。这里潮湿阴暗,墙角爬满霉斑,与前院的雕梁画栋判若云泥。白日里,他要顶着柳氏怨毒的目光劈柴挑水,粗糙的木柴磨破了掌心的旧伤,渗出的血珠混着汗水,在指尖结成暗红的痂;到了夜间,又要被拖去偏厅受审,族老们的盘问像钝刀割肉,翻来覆去都是“为何害了唐无锋”“与五毒教有何勾结”,直到他唇舌干裂,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才被扔回柴房。

唯有每至三更,万籁俱寂时,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会被悄然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裹着夜露走进来。

是唐惊澜。

他从不点灯,只提着一盏小巧的白铜药炉,炉中燃着不知名的草药,青烟袅袅升起,在昏暗中勾勒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他总是径直坐在砚之对面的稻草堆上,动作轻缓地取出一个素色布包,里面整齐码着长短不一的银针。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来,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竟让那冰冷的银针也染上几分柔和。

“该施针了。”唐惊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柴房里栖息的老鼠。他示意砚之伸出手臂,指尖先在砚之腕间的脉搏上轻按片刻,待确认脉象稳定,才捏起一枚银针,稳稳刺入他手臂内侧的穴位。

银针入体的瞬间,一阵细密的痛感顺着经络蔓延开来,袖中的青蛇蛊像是被针扎到般,突然剧烈扭动。砚之咬紧牙关,将到了嘴边的闷哼咽了回去,只觉得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疼吗?”唐惊澜忽然问,语气轻柔得像在问“今日天气如何”,手上却丝毫不停,又一枚银针精准刺入他肩颈的穴位。

砚之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咬牙不语。他实在猜不透唐惊澜的心思——说他要害自己,却夜夜来施针,每次施针后,体内蛊虫的躁动都会减轻几分;说他要帮自己,却又始终不点明真相,只像猫捉老鼠般,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

“不疼才怪。”唐惊澜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嘲。他指尖轻轻一挑,刺入肩颈的银针微微颤动,那股痛感骤然加剧,砚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袖中的青蛇蛊更是疯狂扭动,几乎要冲破丝绸的束缚。“你在抵抗我的引蛊术,”唐惊澜的声音沉了几分,目光落在砚之紧绷的侧脸,“很好,说明你还记得自己是谁,没有被这具‘替身’的身份困住。”

砚之猛地转头看他,眼底满是震惊。“替身”二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他心底某处尘封的角落,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五毒教地牢里的铁链声、教主临终前含糊的嘱托、唐无锋死前看向他的复杂眼神——突然开始疯狂交织。

这夜,当唐惊澜的银针刺入他脊背的最后一个穴位时,砚之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压抑太久而带着沙哑:“你到底想干什么?明明知道我不是凶手,为什么还要看着我被他们折磨?”

唐惊澜捏着银针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月光恰好落在他金丝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一片冷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我想知道,”他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你为何要嫁入唐家?别告诉我是为了和唐无锋成婚——你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半分情意。”

砚之看着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苦涩。“为查案。”他一字一顿地说,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稻草,“我兄长三年前死于一支唐门神机弩下,箭头上刻着唐家的标记。我追查至此,本想混进唐家查明真相,却没想到刚潜入后院,就被你们的人抓住,还被硬生生套上嫁衣,成了这桩荒诞婚事的‘新娘’。”

“哦?”唐惊澜微微挑眉,身体前倾了几分,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药炉里的青烟飘到砚之鼻尖,带着一股清苦的药香,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那你可知,真正杀死我兄长唐无锋的,是谁?”

砚之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他一直以为唐无锋的死是冲自己来的,是有人想借他的身份嫁祸五毒教,却从未想过,凶手的目标或许本就是唐无锋。“是谁?”他急切地追问,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唐惊澜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解开了自己长衫的第一颗纽扣,从衣领里取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正是当年他和砚之在药王谷种下的七叶莲。“是你袖中那条蛊的主人。”他缓缓道,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五毒教有一门秘术,名为‘情蛊双生’,需两人自愿种下,一主一仆,心魂相连。主人身死,仆蛊也会随之枯萎,除非……主人在死前将蛊虫转移到他人体内。”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砚之,眼神复杂:“你中的,就是‘奴蛊’。而这只蛊真正的主人,早在三年前就该死了——他就是我哥,唐无锋。”

“轰”的一声,砚之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袖口,能清晰地感受到青蛇蛊在里面安静地蠕动,那触感此刻却让他浑身发冷。三年前……正是他兄长遇害、唐无锋从五毒教逃回唐门的时间。

“当年,我哥为了查五毒教内部通敌的线索,化名潜入教中,与教主之女暗生情愫,两人一起种下了这对双生情蛊。”唐惊澜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几分低沉的沙哑,“后来事情败露,通敌的内鬼联合唐门的叛徒,害死了教主和教主之女。我哥带着重伤逃回唐门,却因为情蛊失主,心神日渐损耗,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便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想将奴蛊转移出去——他要借这只蛊,找出当年害死教主之女、也害死你兄长的真凶。”

砚之僵在原地,指尖冰凉。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局外人”,而是唐无锋精心挑选的“容器”;他以为的“追查真相”,不过是别人早已布好的棋局;就连他对唐无锋的怀疑、对唐家的戒备,都在唐无锋的算计之中。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步步走进这场早已注定的戏码里,可笑的是,他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只是个替身。

“你……早就知道?”砚之的声音发颤,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起唐惊澜第一次在祠堂对他说的话,想起他夜夜来施针时的眼神,那些曾经让他困惑的细节,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唐惊澜点头,将玉佩重新塞回衣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我哥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信里说,若有一日,有人带着青蛇蛊嫁入唐家,那便是他最后的棋子。他让我帮你,却不能太早告诉你真相——他怕你知道后,会因为怨恨而放弃追查,更怕你被真凶盯上,丢了性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弯成了弓形,一只手紧紧按在胸口,另一只手的指缝间渗出了点点猩红的血珠。那些血珠滴落在砚之的手臂上,带着温热的温度,却让砚之觉得比寒冰更冷。

“所以,我放你进来。”唐惊澜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看着砚之,眼底闪过一丝歉意,“柳氏的刁难、族老的审问,都是我故意纵容的——只有让你看起来‘无依无靠’,真凶才会放松警惕,才会露出马脚。”

砚之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像被打翻了五味瓶,有震惊,有愤怒,有委屈,却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在对抗整个唐家,却没想到,从他踏入唐府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人在暗处默默护着他,哪怕这个人的方式如此极端,甚至带着欺骗。

柴房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药炉里的草药已经燃尽,只剩下一缕淡淡的青烟在空气中飘散。唐惊澜收拾好银针,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了墙才站稳。

砚之看着他虚弱的背影,忽然开口:“你的病……是因为帮我哥保守秘密,被内鬼下的毒?”

唐惊澜的背影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三年前我哥逃回时,内鬼怕我发现线索,就给我的汤药里下了慢性毒药。”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还撑得住,总能陪你找到真凶,完成我哥的遗愿。”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砚之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原来这场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唐无锋是设局人,他是棋子,唐惊澜则是那个既执棋、又甘愿为棋子挡下风雨的人。

“下次施针,”砚之忽然说,声音比之前柔和了许多,“我不抵抗了。”

唐惊澜的背影顿住,缓缓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温柔取代。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柴房的木门再次被轻轻关上,只留下砚之坐在稻草堆上,指尖轻轻抚过袖口。袖中的青蛇蛊安静地蠕动着,像是在回应他此刻的心情。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照亮了他眼底的坚定——这场局,他既然已经入局,就绝不会中途退出。他要找出真凶,为兄长报仇,也为唐无锋、为唐惊澜,讨一个公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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