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血色拜堂
蛊心
暴雨如注,檐角铜铃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每一次碰撞都发出凄厉的哀鸣,像是无数亡魂在雨幕里哭诉。唐家大宅深处,本该装点喜堂的红绸被倾盆雨水浸透,沉重地垂落在青石板上,蜿蜒铺开的褶皱间积着浑浊的水,像一条条凝固的血河,将喜庆的红染成了死寂的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胭脂水粉的残香,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场荒诞葬礼最讽刺的序曲。
沈砚之跪在祠堂中央,膝盖早已被冰冷的石板硌得失去知觉。一身素白孝衣还沾着昨夜守灵时的烛泪,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硬生生套上了猩红嫁衣。那红太过浓烈,贴在肌肤上像烧红的烙铁,每一寸都刺得人睁不开眼,仿佛是用新死之人尚有余温的心头血染就,连呼吸间都能嗅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凌乱地覆在脸颊,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唯有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骨缝里,借着皮肉撕裂的疼痛,勉强压制住袖中那条不安分的青蛇蛊——那是五毒教秘传的本命蛊,通体泛着幽冷的青光,唯有与主人血脉相连者方可驱使,此刻却在丝绸袖口下不停蠕动,像是感应到了主人心底的滔天恨意。
“克夫的灾星,也配穿红?”
婆婆柳氏尖利的声音突然划破雨幕,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沈砚之的耳膜。她手中燃烧的香烛被狠狠掷向砚之额前,滚烫的蜡油溅落在眉梢,瞬间烫出一片红肿,断裂的香灰碎屑嵌进皮肤,划出一道细密的血痕。柳氏指着砚之的手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华贵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底满是怨毒:“我儿唐无锋,英雄年少,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怎会死于你这外姓女子之手?那神机弩分明是从你窗下射出的,箭头上还沾着你的香粉!你这毒妇,是你害死了他!”
砚之没有辩解,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他知道,在唐家上下认定他是凶手的此刻,所有辩解都只会变成欲盖弥彰的谎言。柳氏的指责像冰雹般砸在他身上,祠堂里其他族人的目光也如同实质的刀子,割得他遍体鳞伤,可他只是将掌心掐得更紧,任由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比起身体的痛,心口那处空落落的钝痛才更难熬。唐无锋,那个只与他拜过天地、甚至未曾说过三句话的“夫君”,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而他却连为对方辩解一句的立场都没有。
三日前的景象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大红的花轿停在唐家门前,他穿着同样的嫁衣,隔着轿帘听见外面人群的喧闹。唐无锋身着喜服,手持弓箭,正按照唐门的习俗射向轿门,可就在箭矢离弦的瞬间,一支冰冷的机关弩箭突然从斜后方射来,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溅在大红喜服上,像骤然绽放的红梅,唐无锋眼中的惊愕与不甘还未褪去,身体便重重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所有人都看到,那支致命的弩箭出自唐门秘传的神机弩,而整个唐家,除了唐无锋与家主,唯有他这个“新妇”因为自幼修习机关术,被特许接触神机弩的操作之法。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踪迹,窗台下遗留的弩箭上,甚至还沾着他前一日用过的、带有独特香气的香粉——那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的,为的就是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身上。
可他知道,那支箭,是有人替他射出的。
那个人,此刻正倚在祠堂雕花的木门边,一身月白长衫纤尘不染,与满室的猩红和暗沉格格不入。金丝眼镜后的眸光深邃如潭,镜片反射着祠堂里跳动的烛火,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情绪,唯有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近乎病态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唐惊澜,唐家次子,自幼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离身,却偏偏精通唐门最复杂的机关毒理,连家主唐啸天都对他忌惮三分,从不轻易让他插手家族事务。
“母亲何必动怒。”唐惊澜轻咳两声,声音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沙哑,却依旧温润动听。他缓步走入祠堂,身上淡淡的药香随着脚步散开,渐渐压过了空气里的血腥与霉味。他走到柳氏身边,微微俯身,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砚之既已过门,便是我唐家之人。哥哥的仇,我们自会查清,断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柳氏显然还想发作,可对上唐惊澜那双看似温和却暗藏锋芒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个二儿子的手段,表面上病弱无害,实则心思深沉,连唐无锋都不敢轻易招惹他,自己若真闹起来,恐怕讨不到半分好处。
唐惊澜目送柳氏不甘心地退到一旁,才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沈砚之。祠堂里的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沈砚之面前的青石板上,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人牢牢困住。他走到砚之身后,忽然抬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药香,轻柔地抚过砚之后颈的肌肤——那动作本该是温柔的,却像毒蛇吐信般冰冷,让沈砚之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袖中的青蛇蛊也骤然停止了蠕动,仿佛感应到了危险。
“只是……”唐惊澜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砚之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哥哥的血,是不是你引来的?”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砚之后颈的一块细小疤痕,那是多年前两人在山林中遭遇毒物时,他为砚之解毒留下的印记,“你若不说实话,我怕你袖中的这条青蛇蛊……活不过今夜。”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沈砚之的心脏。他浑身一震,袖中的青蛇蛊骤然蜷缩成一团,冰冷的蛇身隔着丝绸贴在手腕上,传递出强烈的不安。青蛇蛊是他的本命蛊,与他的性命息息相关,若是蛊死,他也活不成。唐惊澜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威胁的话。
沈砚之缓缓抬起头,散乱的发丝从脸颊滑落,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正对上唐惊澜的目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水,像极了少年时两人在溪边捉鱼时,他看到的倒映在水中的月光,可此刻眼底深处却藏着万丈深渊,让人一眼望去便心生寒意。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熟悉的温度,却只看到了算计与冷漠。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天际,瞬间照亮了整个祠堂。烛火在狂风中剧烈晃动,几乎要熄灭,两人对视的瞬间被定格在这明暗交错的光影里——沈砚之眼底满是痛苦与不解,而唐惊澜唇角的笑意依旧,只是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那一刻,沈砚之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根本不像是来审问他的,倒像是……在等他醒来。等他记起些什么,等他说出那个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秘密。
祠堂外的暴雨还在继续,檐角的铜铃依旧哀鸣。唐惊澜缓缓收回手,指尖的药香却仿佛还停留在沈砚之的颈间。他直起身,对着周围的族人淡淡说道:“哥哥的死因尚未查明,砚之暂且交由我看管,你们先退下吧。”
族人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反驳。柳氏虽有不甘,却也只能狠狠瞪了沈砚之一眼,转身离开了祠堂。很快,祠堂里便只剩下沈砚之和唐惊澜两人,还有那支插在供桌旁、沾着唐无锋鲜血的神机弩箭。
唐惊澜走到供桌前,拿起那支弩箭,指尖轻轻拂过箭头上干涸的血迹。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沈砚之耳中:“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药王谷种下的那株七叶莲吗?你说过,等它开花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江湖。”
沈砚之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七叶莲……那是他们少年时最珍贵的回忆。那时候唐惊澜还没有戴金丝眼镜,也没有现在这般冷漠,总是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砚之哥哥”地叫着。他们在药王谷种下七叶莲,约定等花开就离开唐门,去看江南的烟雨,去登塞北的雪山。可后来,他被五毒教的人掳走,修习了蛊术,再回来时,唐惊澜已经成了人人忌惮的“毒公子”,两人之间也渐渐生出了隔阂。
“你……”沈砚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你到底想干什么?”
唐惊澜缓缓转过身,手中还拿着那支弩箭。闪电再次亮起,照亮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期待,还有一丝深藏的绝望。“我想让你记起来,”他一步步走向沈砚之,将弩箭递到他面前,“记起是谁把你从五毒教救出来的,记起是谁为了帮你隐藏蛊术,替你承受了家主的责罚,记起……你真正该杀的人是谁。”
沈砚之看着那支弩箭,又看向唐惊澜眼底的情绪,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模糊的记忆片段不断涌现:五毒教的地牢里,冰冷的铁链,还有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救走;回到唐门后,家主发现他身上有蛊术的痕迹,要将他处死,是唐惊澜跪在祠堂外三天三夜,用自己的健康做担保,才保住了他的性命;还有三日前,他在房间里发现有人安装神机弩,正要阻止时,却被一股迷烟迷晕,醒来时便看到唐无锋倒在血泊中……
“是……是你?”沈砚之不敢置信地看着唐惊澜,“三日前救我的人,是你?”
唐惊澜没有回答,只是将弩箭塞进他手中。冰冷的箭身触碰到掌心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却让沈砚之的意识更加清醒。他忽然明白,唐惊澜不是在害他,而是在帮他——帮他找出真正的凶手,帮他摆脱这莫须有的罪名,帮他记起那些被遗忘的过往。
袖中的青蛇蛊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缓慢地蠕动,传递出温暖的气息。沈砚之抬起头,再次对上唐惊澜的目光,这一次,他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温柔与坚定。
暴雨还未停歇,檐角的铜铃却似乎不再哀鸣,转而变成了一种期待的轻响。祠堂里的烛火重新稳定下来,跳动的火光映在两人身上,将猩红的嫁衣与月白的长衫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沈砚之握紧手中的弩箭,知道这场荒诞的葬礼,终于要迎来真正的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