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
楠鸢闻声一滞,指尖无意识轻轻嵌住指节。
于“清荷神女”完美的面具之上,一道细清的裂痕,悄然显现。
“为何?”
追问破唇而出,连她都并未察觉的急切。
天帝回神,面部随即转换为一滩柔水。
“过往如荆棘,紧握,”声线似在安抚受惊的雀鸟。“只会徒增伤痛。”
三字,同被裹了蜜饯,甜意虚假。
三字,同化三根冰锥,刺穿身心。
三字,令她莫名恶心,逼自己向后退去。
宫外翠鸟遨游,自由展翅,如星汉中的灿烂星辰。
金笼中鸟疲倦,被迫安然,同囚牢中的卑微囚徒。
寂静,时间在她感知中被无限拉长。
“楠鸢。”天帝嘴上依然轻松,察言观色。“今日前来,是望神女亲赴渊冥,代我处理一桩事物。”
渊冥?
心中百般抗拒,可嘴中言出的字,平稳如他人:
“诺。”
*********
“时雨定尽力而为。”
目光坚定不移,貌似可粉碎一切。
“好。”千织早有预料,字字清晰有力。“如今不可强求,你只需在她心湖的冰面上……凿开第一道缝。”
江岚有一丝担忧,喉结滚动:“若她,隔绝一切呢?……”
“绝不可能。”
千织眸中刚毅果决,目光炯炯。
“记住,棋局。”
“是可变的。”
*********
渊冥,鹤终殿内。
楚承南一手支下颚,另一手有节奏的轻轻敲打案桌,似正待猎物上钩。
“神女到——”
唱报声宏亮透澈。
话音落,身型直起些许,指节动作骤停,幽深的双目中映出一缕逐渐清晰的光亮。
见楠鸢入内,行至他面前,作揖施礼:“见过冥王。”
“神女请起。”楚承南嘴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眉眼微眯。“本王冥界之事,还需神女大驾光临,真是要神女操劳了。”
“冥王客气。”楠鸢断他言辞,无视棉中针。“魂灵何在。”
楚承南歪首,如实回道:“不知去向。”
听罢,楠鸢冷笑一声。
“本座好奇。”眸底掠过凌厉逼人的寒光。“冥界,何时成了随意进出之地?”
“今日为亡灵,他日若为恶灵呢?”语气愈发沉,略带愠怒。“岂不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可楚承南仅为手持墨笔,于指尖旋起:“神女勿怒。”
似为安抚,字里行间却暗藏玩味:“怒,仅使心浮气躁,无任何益处。”
“线索。”
不容转圈。
楚承南终于将身摆正,带有让楠鸢熟悉的气质:“此灵由东门出逃,仅余一行足迹,忽大忽小,难辨其形。”
“……”楠鸢敛眸片刻,思绪如电。“东门通向何处。”
“三岔口。”如数家珍。“北方学堂,南方溯依公园,东方……游园地。”
“忽大忽小……”楠鸢暗暗默念一声。“孩子?”
她回神淡道:“先行告辞。”
转身欲离。
“且慢。”
楚承南的声音从背后悠悠而来。
楠鸢停下,并未回首:“何事。”
“公务不急。”他微提唇角,顺手将一缕垂发撩至耳后。“难得有此机会,弗如,先与本王聊几句。”
楠鸢轻哼一声,缓缓侧身,头略倾:“也难得冥王有此雅兴。”
*********
室外园林,石桌清寂,两盏鲜茶白气袅袅,暗香四溢。
“神女难得偷闲,是否?”楚承南微笑。
楠鸢扶额:“闲清公务众多,脱身极难。”
“呵呵,”他低笑,其中带丝讥讽。“仙界虽又名‘闲清‘,可本王看,荒谬绝伦。”
楠鸢端茶,薄唇沾湿,姿态疏离:“倒也不尽然。”
“传闻闲清神女之首,孤高傲雪,不近人情。”楚承南指尖顺杯缘转起,姿态闲适。“今日一见,确是不差分毫。”
“是么。”楠鸢语气同样淡然,声线平稳,不知喜怒。“那在冥王眼中,本座……是何模样。”
虽是问话,却句尾下垂,仅夹杂审视之意。
目光打量,似在鉴赏一件珍宝。
“有趣。”
二字如羽,轻蔑十足。
“本王也好奇。”他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打趣般。“当年师父,究竟看上汝,哪一点了呢。”
此话震天雷般,令楠鸢有明显的停顿。
茶杯中涟漪荡漾。
楚承南尽收眼底,如愿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
眸光忽灭,分毫不留。
“冥王所言,本座……”
“一概不知。”
楚承南泰然,手复撑头,弯月般的眼睛直勾勾看向对面。
意料之中。
楠鸢起身:“已不早了,告辞。”
广袖中,指节不禁发白。
“慢走。”
如猫放下爪上的老鼠,目送渐远的背影,行的急切,步履匆匆。茶水如原样,安立于桌,涟漪荡漾。
而楚承南,笑意更深,却掠过一丝不满足的兴味。
*********
楠鸢到于东门口,胸口起伏急躁,她不知是为何。
那时,楚承南的那句话,要她窒息般,她也不知是为何。
思索半晌,回神来,却发现自己已鬼使神差的到游园地。
但,南门溯依公园,这名字说来熟悉。比起游园地,她更想去那环顾一番。
足尖方动,背后传来稚嫩的声音。
“大姐姐。”
闻声,一时愣,徐徐回首。
一名小姑娘,看上去时年五岁,两边扎丸子样,虽魂体透明,但能隐约瞧见那粉嫩腮红,俏皮可爱。
她忽上前,歪头问道:“大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
楠鸢不答,而是蹲身,手轻抚她的头顶。
“那你呢?”
“玩。”
饱含星辰的双眸眨了眨。
“该回家了,父母会担心……”话未说完。
“娘,不见了。”
话语顿了顿,过会儿又加上半句。
“爹爹,不要我了。”
声音甜脆,内容却冰冷,平静地念出她的故事。
楠鸢不知该说什么。她只觉,这个孩子,和她好像。淡淡的凄凉与空虚弥漫在这一片白雾中。喉间一梗。
这孩子身上有种违和的成熟,似乎已坦然接受这荒凉的一切,两只小肉手轻松摆动。
她忽笑了,笑的童真,宛如暖阳破冰。
“大姐姐,不要伤心。”星眸闪烁。“先生说过,笑是可以传递的。”
心头一颤。颇为震撼。
嘴角如石,但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眼尾无声沾湿,如碎花。
“大姐姐,要开心哦。”
笑容依旧,童声动耳。是她那百年孤寂中,未曾奢求过的救赎。
“那么……先随姐姐回去,好吗?”楠鸢眼眸微眯,声线如被拨动的琴弦,牵起这热乎乎的小手。
但那一瞬,这孩子开口,不解道:“姐姐的手,好冰。”
楠鸢却不作答,只是回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回鹤终殿的路上,女孩一蹦一跳,活泼快乐,全部伤痛,都将其抛之脑后,不过问,不乱想。这是唯一令楠鸢羡慕的。
“姐姐,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很像小蝴蝶呀!”
她一左一右的跳动着,确是似深林中那只最为耀眼,自由的蝴蝶,身上散发圣洁的光华,却不失可爱。
看看地上忽大忽小的脚印,楠鸢浅笑。
“姐姐。”
这一唤将她思绪拉回。
“怎么了?”
“姐姐可以听我,讲故事吗。”
“好。”随即回道。
清清嗓,讲道:“从前,有一个女孩,被爹讨厌,娘却早死,没有依靠。”
闻毕第一句话,楠鸢再次愣住。她似乎在陈述自己的故事。
“在一个冬日,她忽然被爹爹带到山上,说要带她走走。”
“转眼,爹爹却不见了,把她留下,最后死在了山中。”
声音平静如常,冷冷淡淡,毫不在意,毫不畏惧:“我讲完了。”
异常平淡的收尾。
楠鸢不敢想象,她究竟是如何做到如此淡定的,言出一个陌生人的身世般。
但这个孩子,像面镜子,光滑细腻。透过,如若清晰的映出另一个,被遗弃的背影。
*********
鹤终殿
“今日还真是谢谢神女。”楚承南手撑脑袋,眯眼微笑。
“客气。”楠鸢眼神迷离,神游天外,弱弱道一句。
楚承南笑问,指节活动活动:“神女,可有心事。”
恰好,楠鸢耳边忽响一阵嗡鸣,刺如针。她不由蹙眉,轻碰耳垂。
楚承南见罢,知晓一切。
“不劳冥王操心,本座去罢。”楠鸢快步离开这令她难受至极的地方,抬手,清晰可见的不住的抖。
“看来,堤坝已裂出缝。”楚承南低首观看,被手按住一角的书页,上面有三个字,格外明显。
“引,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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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碎一地,风声清晰,春枝花摇曳其中,不受拘束。
烛光闪烁,貌似映出这正埋头批奏折的女子,看似专注,心绪却已飘然别处。
忆那名女孩,她至今都不知为何自己会不禁笑起。她尝试过,可无论如何都是徒劳——唇角如往常一致,纹丝不动。
“又能如何呢……”
这句话回响在心底。
烛光渐熄,房中乌黑一片。楠鸢顺月光,望向窗外的景象。寂静之夜,连心跳声也可听的一清二楚。
眸中映出一道月牙,给这空罔,添一道彩。
“神女。”时雨端烛,轻脚而入。楠鸢只是盯着夜色:“何事。”
“您,不是想找到曾经吗。”时雨上前道。“仅等,不成大事。”
“不必你说,我自然知。”楠鸢声音微弱轻悄。嘴上如此,可心中迷茫。
这些被时雨一眼看穿,但她并未直说。
“藏书阁中,有大量古卷。上千万年的事迹,几乎都有所记载。”时雨将已灭的蜡烛拿去,再放一只燃的正旺的蜡烛,烛香徘徊,轻烟飘起。
“同我言此作甚。”楠鸢诘问,朱笔悄然滚落桌面。
“奴婢想,您需要这些。”时雨赔一个笑。
月如霜,结在楠鸢身上。“多虑。”楠鸢拒绝道。
“去或不去,是由神女自己决定,对吗?”
这句话,让那冰面陡然一颤。
时雨转身,意味深长:“奴婢告辞。”
静听房门被轻轻关上,楠鸢并无注意到那躺在地上的朱笔,而是注意到了,桌角的那玉佩,还有一字条,写四个大字:
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