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你可知,你送我的春枝花,今年,格外茂盛……”江岚笑得勉强,剑眉下垂。“于渊冥,我等所栽的树苗如今已为参天大树。”
话音未落,朱笔顺虎口轻盈滑落,于这宁静中格外响亮。
楠鸢并无拿起,而是侧头,凝视他双眸,淡然中却带茫然:“本座,一概不知。”
闻“本座”一词,与他们,相隔数重山。
那千织,她眼睁睁观望这,会暖声唤她“师父”的徒儿,如今却同遥山寒水。
和一尊,“提线木偶”。
自责,愧疚,多种复杂情绪交织。
“……”她深呼吸,将这翻腾的情绪压在心底:
“你可还……”
话语于舌尖苦涩一转:
“你可还记得,为师?……”
“啪嗒”
朱笔再次掉落——是因她指尖颤抖。
可她毫不在乎,默默捡起:“千宫主,我等仅是初遇。”
一旁,尘纸与子合,蒙尘已久,唯眉间沟壑,显出翻腾心绪。
见千织情急,尘纸抿唇,快步一绕过舍青子,心中那一抹寒颤,并非对天命之惧,而是对荒芜的唏嘘。
字字如楔,试图将此话成为虚无中的第一道彩:
“你曾仗剑凡尘,扫荡妖魔;亦曾红鸾心动,得遇挚爱;更曾三拜九叩,拜下曾救于你的你所可与性命相托的师父。”
虽批奏折,但清晰听毕,手中动作骤停。
垂眸,若有所思,不知心绪飘往何处。
呼吸声尽收耳内,淡淡的墨香充斥四周。
“前言却是事实,但后言,本座,一概不知。”
语气不似往常,稍有颤巍。
“此言差矣。”
在此关键时刻,子合正想言语,时雨却进门,打破这寂静氛围。
传好消息?非也。
她将千织等人请出。
“何故如此?”千织不知她此举何意。身后众人,眸中同样闪过狐疑。
可时雨,长叹气。带歉意与无奈,鞠一躬:“陛下旨意,奴婢不得不从。”
听罢,江岚面色幽深,无半句话,两拳紧攒。
猛然转身,快步去往天庭。
“哎哎哎!”舍青子伸手阻拦。
可千织却将他手臂压下,目送渐远的背影:“随他去吧,终将发生。”
随即转首问道:“你可知,陛下为何如此。”
时雨勉强一笑,嘴张起又合,泪珠相挂眼眶:“奴婢也无尽想念……自神女回来,越发冷漠,使闲清无人肯接近,也无人敢接近她。”
袖中,紧握楠鸢曾经的,玉佩。
“……”千织听罢,略垂首,两鬓根根青丝垂下,不语。
“这……这么复杂?”舍青子歪头,支下颚。
*********
天庭,江岚四周温度骤降,看似不动声色,行至天帝面前。
“……”江岚略抬首冷眼直视天帝。
但当他见到这毫无波澜的面孔,已千疮百孔的心绪破涌而出:“你为何要对她如此狠心……她可曾得罪过你一分吗?!”
“不错。”依旧平淡,嘴角冷笑转瞬即逝。他甚至并未拍案,只将手轻按金龙玉座上。“神女与冥王相爱,就是对此职之亵渎。就算朕心宽大肚,可这悠悠众口、惶惶天规怎会放过她。”
“你休再以天规为饰!”
江岚不住撕吼:“定命簿数量屈指可数,你却要楚承南在我等身上连用两张。”
“这究竟是执行天规,还是满足你一己之私?!”
“用罢,我不与你争。”字字血泣。“但如你所言,处罚神女,于那断魂台一刀后,就已斩尽她身那莫须有的余孽……如今,囚她于此,成为被你亲手剔除灵魂,宛若一具空壳的傀儡!”
声线洪亮透彻,于这空旷天庭中荡漾。又似残香猛至尽头,便转瞬为死灰,剩下更绝望、更凄凉的余烬。
“怎么。”天帝终于拂袖而起。
旁仙侍纷纷叩首,无人敢直视天颜。
“区区一凡骨,也配质问天道?”
气场浩瀚,冲破星汉。
“对,我已为凡胎,非当年冥王。”江岚坦然,看墙角一盆孤零蓝春枝,眼底碎出莫过于冰雪的寒光。
“正因如此,我正要质问你,天帝,为何连她最后一丝自在残魂也不愿放过?!”手背青筋暴起,道道明显。
“陛下。”
众人行来。
“我等以后会常来此寻神女闲谈,还请陛下海涵,告辞。”
千织声线如古针,刺穿这虚假威仪。
“师父……”江岚转首,眸中带疑。
尘纸并未言语,仅无声点头。
天帝缓缓坐回金龙玉座,弗回应,只远观这几个背影逐渐模糊。
“……朕,真的……”但忽一转。“不,朕所做的一切,皆无对错之分。”
看天庭外云雾缭绕,可直接观到的那岚阙宫,蓝春枝显眼。
“从前已逝,朕如今,必须留住这个机会。”
*********
岚阙宫。
楠鸢一手握笔,一手撑头,淡望窗外。
今日使她倦意更深,少见的并无专注公事。
而是对宫外景物发怔,并思索:
未来是何,过去,又是何。
树荫下,茶具杯壁被一瞬的阳光照耀,但俄而散去。蓝春枝因风摇曳,淡香弥漫。翠鸟啼鸣枝头,碧烟悄然移动。
这扇窗,择位恰到好处,可观赏宫外奇景。
目光最终停留在那显眼的春枝花。
春枝花,寓意为何,她不曾记得。
只知当昭节至,各处生灵争先恐后,春枝花却不慌不忙。
徐徐,占满石墙。
两三片春枝花瓣,打着旋,忽吻窗棂。又笨拙退下,至于窗框之上。楠鸢只干看这几片孤独无助的花瓣,若有所思。
许是喝了李白的酒,无故流泪。随后,眼前模糊,陷入深渊。
“鸢琳,鸢琳?”
耳鸣转为呼唤,她见自身正悠哉悠哉,躺椅之上。
她如今身处何处。欲开口,却发觉唇瓣,根本张不开。
“嗯?怎么了?”
这幅身体的主人忽开口。
而楠鸢,只得被迫以第一视角来看一切。
同观赏戏剧一般。
“怎还小憩,该去见翙文王了。”
这男子音调熟悉,似和自己有所关系。可惜,男子脸庞模糊不清,泛白光。
素昧平生之人,为何会让我觉心慌……
“主子!”
一只半透明小猫扑她身上,乐的开心:“主子,王宫里,吃住怎样?”
“我怎知晓。”
“哎,顺手理一下这个。”
“……你不会吗?”
“互帮互助。”
“先生,你的衣物,叫我怎么整理。”
“称呼怪生疏,不如你叫我……”
“神女,神女?”
带哭腔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
恍然睁眼,起身,双手撑榻,第一眼便见那时雨的脸:双眼略有些红肿,鼻腔抽泣声不断。
“我是……”
梦……楠鸢扶额。她对于方才画面,不解。
时雨见楠鸢清醒,扑进她怀中嚎啕大哭,带担忧与惊喜:“神女大人啊,您方才忽晕倒了,您若出了事,奴婢可怎么活啊!”
哭声撕心裂肺。但楠鸢,却无波澜。灵魂仿佛停留于另一个世界。
半晌后,她开口:
“时雨,我,做了一个梦。”
时雨将泪水擦拭,揉眼:“您做了什么梦啊。”
“梦中,有名男子,喊我鸢琳。那男子,我也总觉似曾相识。”
“鸢琳?”时雨默念一遍这个名字,她想言语什么,但只张张嘴,说不出口。
“你想说什么。”楠鸢一眼看穿。
“我……”时雨拉出笑容。“没什么。”
“对了,神女,奴婢想出去给您……找天帝要点新鲜茶叶。”时雨眨巴眨巴眼。“不知您可否同意。”
*********
次日,天庭早朝。
仙气飘飘,众仙家均已到齐。
唯独离天帝最近的那个位置,始终无人。
轻咳一声,旁殷天君上前,作揖问:“陛下,您怎么了。”
“清荷呢。”天帝心急,楠鸢迟来是前所未有的。
殷天君见罢,向周围张望。
片刻,看见一身影离此逐渐逼近,心安一笑:“陛下,您看那。”
天帝随他目光看去,楠鸢已来至此,俯首作揖,道:“臣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神女请起。”天帝释然,露出久违的笑容。“神女已到,早朝开始。”
朝官声音响彻云霄:
“早朝开始!——”
表面神女与平常一致,玄冬寒雪。但无人可发现,广袖之下,无意识搓磨指甲。
*********
玹青宫,云雾低首。
将一切剑拔弩张,隔绝在外。
子合与舍青子因有事缠身,便先行离开。
此刻,宫内仅有三人。
千织在前,背手而立。江岚上前。
“千宫主,为何不与天帝要回个说法?”眼底任有未被磨灭的渺小火光。“她是你视为亲生女儿般对待的徒儿。”
音色陡然一降,带沙哑:“她也是我刻骨铭心的挚爱。”
千织侧脸,斜眼直视江岚。宫外春枝林因风晃动。
“说法自然要讨。”音量弗大,但寒意刺骨逼人,显出前所未有的正色。“但你觉,就凭一时意气,撕破脸皮,能让鸢儿回来?”
见江岚语塞,看向宫外,片片花瓣打落在地,花香四溢。可在这一望无际的粉中,夹杂刺眼的青,孤独,怯生生:“天道,是棋盘,范围不可想。你我,也不过是其中几颗显眼棋子,任人摆布。”
“勿要冲动。”尘纸轻拍他肩,一股暖流袭来。“怒,仅会令你陷的更深。”
“你若真想鸢儿回来,一味的冲动也仅会令她的痛苦更深一层。”千织接上尘纸的话,转身,碎发随之摇曳。“我们当下需改变棋局,而非掀翻棋盘。”
江岚听毕,敛眸片刻。意识到自身冲动,鼻息绵长,问道:“您觉得应该如何。”
千织不假思索,随即回道:“当下那鸢儿身边丫鬟,只有她可以帮助鸢儿。”
“所以。”尘纸转首,目光落在宫门外。
一名小姑娘探出身,打量一番后径直走入。
行至千织面前,施礼稽首:“千宫主,时雨来了。”
*********
早朝毕,楠鸢回兰阙宫,天帝随后也来至此——同往常一致。
落座,案桌对面便是楠鸢,眉宇间有少见的游离。“楠鸢?”天帝双眸敏锐,看出她心绪。“有何难言之隐?”
楠鸢沉默良久,开口,声音细小,似在怕惊扰什么:“臣想,拜托您一件事。”
“但讲无妨。”天帝眼底尽是柔意。“我定会竭尽所能助尔。”
“也非大事。”这双眸第一次带些许央求的情绪。“只是……臣对过去一片空白,臣曾是何人,经历何事,一概不知,还请……”
手中茶杯猛然坠下,茶水散落于各处。
天帝闻声一愣,周围似乎充斥言语声,黯淡下。殿宇的空气仿若在这一瞬被尽数抽干,窒息感浮现。
“陛下?”
楠鸢歪头唤他,眸中仅有一种情绪,不解。
“唯独此事。”字字如若冰渣,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一般。
“朕绝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