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暗线与回声

教堂的钟声在暮色里荡开最后一圈涟漪时,白卿正站在停车场的阴影里。驼色大衣的下摆沾着未化的雪粒,指尖夹着支未点燃的烟,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上。号码的主人曾在他十三岁的笔记本里留下过歪歪扭扭的签名——“温寒”,字迹边缘带着被笔尖戳破的毛边,像少年藏不住的倔强。

他是在婚礼进行到一半时离席的。温苗挽着江澜敬酒时,鬓角的碎发蹭过男人的颈侧,江澜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黑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排斥,像被触碰的幼兽。白卿坐在主桌旁,看着那枚被江澜反复摩挲的婚戒,突然想起温寒十七岁那年,把谢临送的尾戒藏在枕头下,被温朔发现时,宁肯手背被银鞭抽出血,也不肯说一句软话。

有些抗拒,从来都藏在顺从的表象下。

手机拨号键被按下的瞬间,晚风卷着教堂的烛香味扑过来,带着种奇异的甜腻。忙音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像有只飞虫在耳边振翅。

“是我。”白卿的声音很轻,烟蒂在指尖转了半圈,“江澜的婚礼结束了。”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只有呼吸声透过电流传来,平稳得像深潭里的水。白卿能想象他此刻的样子——或许正坐在山谷木屋的壁炉前,灰色长发垂落在肩,指尖捏着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像在拆解某种精密的谜题。

“温苗的手段比我想的利落。”白卿靠在冰冷的车身上,后背传来金属的凉意,“她让温屿伪造了江澜的车祸报告,又买通医生篡改了记忆诊断,连江伯父都被蒙在鼓里。星灿当了伴郎,全程没说一句话,散场时眼睛红得像兔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月婉兮的癌细胞扩散了,依晚铃把赛车场的股份都卖了,换了进口的靶向药;许静宜开始用左手画画,画得歪歪扭扭,却每天都画到深夜;陆驰守在苏棠的病房里,说要等她醒来看今年的第一场雨。”

这些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只激起微小的涟漪。对方终于开口时,声音带着壁炉柴火的温度,懒懒散散的,像刚睡醒:“白医生什么时候成说书先生了?”

白卿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收紧。这语气太像温寒了——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却在尾音处藏着不易察觉的柔软。他想起少年躲在回廊里,把偷藏的糖纸塞给他时,也是这样的语气:“白医生可别告诉别人。”

“你该知道这些。”白卿的声音沉了沉,“他们都是……”

“都是跟我有关的人,对吗?”对方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可白卿,死人是不需要牵挂的。”电流的滋滋声突然变响,像有风吹过话筒,“你见过哪个骨灰盒会担心别人过得好不好?”

白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当然见过。谢临每天给骨灰盒盖毯子,会对着乌木盒讲学校的趣事,甚至在开车时给它系安全带。那些旁人看来荒诞的举动,藏着比生死更重的执念。

“谢临还在等你。”白卿说,“他把你的符咒都裱起来了,挂在木屋的墙上,说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冷。”

对方沉默了片刻,呼吸声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丝极淡的紊乱。“他总是这样。”声音里的温度降了些,像壁炉添了新柴前的短暂冷却,“明明最该恨我的人是他。”

恨吗?白卿想起谢临在婚礼上的样子。影帝坐在角落,银灰色长发用发带束着,看着江澜与温苗交换戒指时,眼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就像当年温寒被温朔关禁闭,谢临蹲在古堡外的梧桐树下,一等就是三天三夜,手里攥着颗快化了的水果糖。

“他不恨你。”白卿说,“他只是……太想你了。”

听筒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有人在翻动书页。过了很久,对方才重新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白卿,你知道为什么温家的地牢总是那么冷吗?”

白卿愣住了。他去过那座地牢,阴冷潮湿,石壁上挂着生锈的镣铐,据说专门用来关押血脉不纯的异类。温寒十七岁那年被关了整整一个月,出来时连站都站不稳,却对着谢临笑:“里面的星星比天文台的亮。”

“因为那里埋着太多想逃的影子。”对方的声音带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曾经也想逃,后来发现,有些枷锁是长在骨头上的。现在我终于解脱了,你觉得我会回去吗?”

白卿靠在车身上,看着教堂的尖顶在暮色里变成模糊的剪影。他想起温寒十三岁时的手帕,想起少年藏在枕头下的尾戒,想起那张画着两个小人的涂鸦。那些被刻意藏起的温柔,从来都不是为了束缚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别人。

“你真的……解脱了吗?”白卿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对方笑了,笑声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点释然,又有点怅然:“至少不用再看温朔的脸色,不用偷偷给温时塞糖,不用对着谢临的眼睛说‘我不喜欢你’。”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样算不算解脱?”

算吗?白卿不知道。他只知道,当温苗在婚礼上炫耀江澜送的钻石项链时,星灿正对着手机里的天文台照片发呆;当依晚铃给月婉兮喂药时,女孩的目光总落在窗外的玉兰树上;当陆明宇帮许静宜擦左手的颜料时,轮椅上的女孩正偷偷练习握笔的姿势。

这些活着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替那个说“解脱了”的人,继续牵挂着这个世界。

“温馨最近在学画符咒。”白卿换了个话题,声音放轻了些,“他画得很丑,却每天都画,说想知道哥哥当年为什么总把符咒画得歪歪扭扭。”

对方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电流的滋滋声里,隐约传来翻找东西的响动,过了一会儿,白卿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像有人在展开一幅画。

“我十三岁那年,画符咒时总被温朔罚。”对方的声音带着点回忆的温度,“后来发现,只要画得丑一点,他就懒得管我了。温馨那孩子……跟我小时候真像。”

像吗?白卿想起温馨在心理咨询室的样子。灰色长发的少年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张画废的符咒,灰眸里没有情绪,却在听到“温寒”两个字时,指尖微微发颤。就像温寒当年躲在回廊里,明明怕得发抖,却对他说“我没事”。

“他很想你。”白卿说,“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

听筒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拂过玉兰花瓣。“告诉温馨,符咒不用画得好看。”对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自己看得懂就好。”

白卿的指尖终于放松,烟蒂从指缝滑落,在雪地上烫出个小小的黑痕。他知道,这是对方第一次,主动提及与温家有关的人和事。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白卿问,“躲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听我讲别人的故事?”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电流的滋滋声里,隐约能听到风声,像有人站在开阔的地方,正望着很远的天空。过了很久,白卿才听到那句轻飘飘的回答:“这样挺好的。”

“白卿,”对方突然说,声音里的慵懒散去,多了些清晰的认真,“替我告诉他们,别等了。”

别等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得白卿心口一缩。他想起谢临对着骨灰盒说话的样子,想起星灿删除江澜联系方式时颤抖的指尖,想起月婉兮把机票塞进依晚铃手里时的决绝。这些人哪里是在等一个结果,他们只是在等自己放下的勇气。

“他们不会听的。”白卿说,语气里带着种无奈的笃定。

对方轻笑一声,带着点了然,又有点无奈:“也是。毕竟,谢临那家伙最倔,星灿看着软其实比谁都拧,月婉兮……她从来都学不会对在乎的人说放手。”

电流的滋滋声突然变大,像信号即将中断。对方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穿透杂音的温柔:“白卿,谢谢你。”

“还有,”他说,尾音在电流里轻轻颤了一下,像羽毛拂过心尖,“替我跟他说,星星还亮着。”

白卿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听筒里就只剩下忙音。他握着手机站在原地,看着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暮色彻底笼罩了停车场,教堂的灯光在远处明明灭灭,像谁未熄的目光。

星星还亮着。

是说给谢临听的吗?那个总在夜晚给骨灰盒讲星座的人。还是说给星灿听的?那个抱着天文望远镜就能坐一夜的少年。又或者,是说给某个藏在风里的自己听的?

白卿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顾文泽发来的消息:“谢临在木屋门口种了棵新的玉兰树,说等花开了,就带‘他’去看。”

白卿的脚步顿了顿,抬头看向夜空。云层散去,露出几颗亮得惊人的星星,像谁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他想起温寒十七岁时说过的话——“地牢里的星星比天文台的亮”,那时的少年眼里闪烁的光,或许从来都不是因为星星,而是因为知道,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车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白卿坐进驾驶座,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没有备注的号码,突然笑了笑。

或许有些解脱,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离开。就像星星挂在天上,即使白天看不见,也知道它们始终在那里,亮着,等着,成为某些人在黑夜里前行的坐标。

他发动汽车,车灯刺破暮色,朝着山谷的方向驶去。后视镜里,教堂的尖顶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像颗未落的星。

这场跨越生死的对话,在暮色里落下帷幕。而那些被牵挂的人,还在各自的轨迹上,带着伤痕,带着执念,等待着下一个天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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