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骨灰沉渊与傀儡睁眼
十一月的冷雨敲打着温家古堡的黑曜石栏杆,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无数冰冷的泪。苏曼站在横跨护城河的石桥上,手里捧着个乌木骨灰盒,盒身雕刻的缠枝莲纹被雨水打湿,泛着暗沉的光。
灰盒很轻,轻得像一捧被抽走了所有温度的雪。里面装着温寒的骨灰——那个她喊了十八年“杂种”的儿子,那个她亲手送上手术台、看着他被拔光鳞片的半妖,那个在订婚宴上倒在血泊里、连句完整遗言都没能留下的少年。
“你说你恨我。”苏曼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雨水顺着她墨绿色旗袍的开衩滑落,在脚踝积成小小的水洼,“可你看,到头来,还是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她揭开骨灰盒的盖子,冷风瞬间灌进去,卷起一小捧灰白色的粉末,像被撕碎的蝶翼,打着旋儿落进护城河。
“你不该来这世上的。”苏曼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倾斜骨灰盒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半妖就该待在泥里,不该妄想攀附温家的荣光,更不该……让时儿为你动心。”
灰白色的骨灰混着冷雨坠入暗绿色的河水,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很快便被水流吞没,像从未存在过。苏曼看着空荡荡的骨灰盒,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解脱,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的疼痛。
她以为这样就能彻底斩断一切。斩断温寒与这个世界的最后联系,斩断温时可能恢复的记忆,斩断那些会动摇温家根基的“异类”痕迹。
可她没看到,石桥下的阴影里,温屿正死死地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得像要碎裂。铂金色短发被雨水浇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琥珀色的瞳孔里翻涌着恨意与绝望——他跟着苏曼来了一路,本想偷走温寒的骨灰,却亲眼看着那捧承载着所有念想的灰白,被如此轻贱地抛入浑浊的河。
“你会遭报应的。”温屿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砸在冰冷的石面上,“你对他做的一切,都会加倍还给你。”
苏曼转过身,看到突然出现的温屿,脸上的平静瞬间被厌恶取代。“一个私生子也敢教训我?”她抬手,墨绿色的指甲泛着冷光,“看来温朔留着你,果然是个祸害。”
妖力凝聚的藤蔓从苏曼指尖窜出,像毒蛇般缠向温屿的脚踝。温屿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石桥的栏杆上,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死死地瞪着苏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
“他是你儿子!”温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泣血,“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儿子?”苏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藤蔓猛地收紧,勒得温屿的脚踝渗出鲜血,“他不过是我用来给时儿续命的药引!一个失败的、玷污我血脉的药引!”
就在这时,一道银灰色的闪电划破雨幕,谢临的身影凭空出现在石桥中央。银灰色长发被风吹得狂舞,琥珀金的瞳孔里燃烧着怒火,腰间的铃铛发出尖锐的响声,像在控诉这场亵渎。
“放开他。”谢临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幻术凝聚的金色狐狸虚影在他身后展开,獠牙闪着寒光,“否则,我不介意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苏曼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收回藤蔓。她不怕温屿这个私生子,却忌惮谢临身后的狐族势力。可当她看到谢临眼底那毁天灭地的怒意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做错了什么。
“谢临,这是温家的家事。”苏曼强作镇定,将空骨灰盒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一道防线,“轮不到你插手。”
“家事?”谢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把亲儿子的骨灰扔进臭水沟,这也配叫家事?苏曼,你根本不配为人母!”
金色狐狸虚影猛地扑出,利爪擦着苏曼的耳畔掠过,将她身后的石桥栏杆抓出五道深深的裂痕。苏曼吓得后退一步,怀里的空骨灰盒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滚到温屿脚边。
温屿弯腰捡起骨灰盒,指尖触到冰凉的木质表面,突然想起温寒曾用这个盒子装过他画的护身符。那时的温寒皱着眉说“丑死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进抽屉最深处。
“我们走。”谢临扶住几乎虚脱的温屿,银灰色的幻术光芒包裹住两人,“跟这种人废话,脏了我们的嘴。”
光影消散的瞬间,温屿最后看了一眼苏曼,看到她站在雨里,墨绿色的旗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脸上的表情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画,模糊得辨不清是哭是笑。
护城河的水流依旧浑浊,带着那捧无人珍惜的灰白,向着下游缓缓淌去。而苏曼不知道,就在她转身离开石桥的那一刻,河底深处,一缕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灰光从骨灰的残粒中升起,像被遗忘的魂,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一块顺水漂流的碎木片。
温家古堡的书房里,温时正对着家族史发呆。暗紫色的瞳孔里偶尔闪过一丝迷茫——自从记忆恢复后,那种被篡改的“纯血偏执”并未完全消失,反而与汹涌的愧疚拧成一团,像根不断勒紧的绳,让他喘不过气。
门被推开,温馨走了进来。灰色长发的少年依旧穿着白大褂,只是眼底的漠然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探究。他将一份文件放在温时面前,文件上的照片是温寒九岁时的样子,灰色的短发,雾色的瞳孔,抱着一只受伤的流浪猫,笑得像偷吃到糖的孩子。
“这是……”温时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抚过照片上那张小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温寒的档案。”温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我从父亲的加密数据库里调出来的。他小时候……很喜欢小动物。”
温时看着文件里的记录:“七岁,偷偷把受伤的流浪狗藏在衣柜里,被温朔发现,罚跪三天”;“八岁,把自己的血分给失血过多的温屿,被苏曼锁在地下室”;“九岁,鳞片被拔光后,第一次主动喊‘哥哥’,是为了求我别告诉父亲他偷偷养了只狐狸幼崽”……
每一行字都像一把刀,凌迟着他的神经。他终于明白,那些被他遗忘的、被他亲手推开的,不仅仅是一个弟弟,更是那个在黑暗里挣扎、却始终没彻底放弃光明的少年,最后的温暖。
“他是不是……很恨我?”温时的声音哽咽,暗紫色的瞳孔里蓄满了泪水,“恨我懦弱,恨我默许了他们对你和他做的一切。”
温馨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芯片里那段反复播放的录音——温寒临死前,对温时说的那句轻得像叹息的“哥,安息吧”。
“不。”温馨摇了摇头,灰眸里映着照片上的笑脸,“他只是……太累了。”
窗外的冷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一首迟来的安魂曲。温时将那份文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抱住那个早已消散的少年,抱住那些被辜负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贵族学院的天文社里,星灿裹着江澜的外套,趴在观测台上看雨。玻璃上的水珠蜿蜒成河,像无数条小蛇,爬过窗外灰蒙蒙的天。
“江澜哥,温寒学长的骨灰……真的找不回来了吗?”星灿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在玻璃上画着星星,“温屿学长今天没来学校,他会不会想不开啊?”
江澜站在他身后,黑眸里映着少年泛红的眼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谢临会照顾他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温柔,“而且,有些人离开后,会变成星星。你看,雨停了之后,说不定就能看到他了。”
星灿抬头,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江澜说的星星是不是真的,但他愿意相信,那个总是冷着脸、却会偷偷帮他修望远镜的温寒学长,不会就这么彻底消失。
植物温室里,月婉兮和依晚铃正在给多肉盖保温膜。依晚铃的动作还是笨手笨脚的,把膜戳破了好几个洞,却在月婉兮笑着帮她补洞时,红着脸把责任推给“剪刀太钝”。
“林野说,苏曼夫人今天把温家花园里的玉兰花都拔了。”月婉兮的声音带着担忧,手里的胶带在指尖绕了个圈,“她说那些花‘晦气’,可那是温寒学长最喜欢的花啊。”
依晚铃的动作猛地一顿,铂金色的发丝垂落在保温膜上,遮住了眼底的怒意。“她凭什么?”她的声音有点硬,却带着罕见的激动,“拔了花就能抹掉所有事吗?那我们这些记得他的人,算什么?”
月婉兮握住她的手,指尖的温度熨帖着彼此的微凉:“我们记得就好。”她低头,在一株刚抽芽的多肉旁边,轻轻放下一片捡来的玉兰花瓣,“就像这些花,就算被拔掉了,明年春天,说不定还会再长出来。”
机车社的车库里,陆驰正给苏棠的自行车换防滑胎,动作比以前熟练了许多。苏棠蹲在旁边,手里拿着块抹布,时不时帮他擦去手上的油污,指尖相触时,两人都会红着脸躲开,像两只笨拙的小兽。
“谢临学长刚才来过,”陆驰的声音闷闷的,扳手在手里转了个圈,“他说……温寒学长的骨灰被苏曼夫人扔河里了。”
苏棠擦油污的动作顿住了,抹布掉在地上,沾了片发黑的落叶。她想起那个总是冷着脸、却会在她被妖怪骚扰时,不动声色地用符咒帮她解围的灰色长发少年,突然觉得眼眶发烫。
“太过分了。”苏棠的声音带着哽咽,“怎么能这么对他?”
陆驰放下扳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别难过,谢临说他会想办法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橘子味的,是温寒以前总被温屿塞的那种,“吃颗糖吧,甜的。”
苏棠接过糖,剥开玻璃纸,橘子的甜香在满是机油味的车库里弥漫开来,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涩。
美术教室的画展已经接近尾声。许静宜站在自己的画前,看着那片向日葵花田,看着画里陆明宇温柔的笑脸,突然觉得手里的画笔重若千斤。她想画点什么,画温寒,画那些被遗忘的、被亵渎的,却发现指尖的颜料怎么也调不出记忆里那抹雾色的灰。
“画不出来就别画了。”陆明宇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两杯热牛奶,水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有些事记在心里,比画在纸上更重要。”
许静宜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看着画里的阳光,突然笑了。她想起温寒临死前,谢临说他口袋里还揣着张画歪了的向日葵,是星灿送他的。原来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少年,也偷偷藏着一束属于自己的光。
“我想画一张全家福。”许静宜轻声说,眼里重新燃起光,“画江澜和星灿,画月婉兮和依晚铃,画陆驰和苏棠,画我们所有人……站在向日葵花田里,笑着。”
陆明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好,我帮你调色。”
温家古堡的最深处,藏着一间从未对任何人开放的祭殿。祭殿的穹顶镶嵌着无数夜明珠,光芒幽暗得像濒死的星,照亮了中央那尊人形傀儡——傀儡用千年阴沉木雕刻而成,五官模糊,周身缠绕着泛着银光的锁链,像一尊被囚禁的神。
苏曼站在祭殿中央,对着高台上那个被阴影笼罩的身影深深鞠躬,空骨灰盒被她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像在献上最虔诚的祭品。
“大人,”苏曼的声音带着敬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把他带来了。”
阴影里的神秘人没有立刻说话,只有一道低沉的、像磨砂纸擦过石头的声音在祭殿里回荡:“你确定……这是他最后的痕迹?”
“确定。”苏曼的声音发颤,“我亲眼看着他的骨灰沉入护城河,绝无残留。”
神秘人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贪婪与兴奋,像毒蛇吐信。“很好。”他伸出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尖戴着枚暗金色的戒指,上面镶嵌着颗血红色的宝石,“把盒子给我。”
苏曼颤抖着将空骨灰盒递过去,戒指上的红宝石突然亮起,射出一道红光,笼罩住整个骨灰盒。灰白色的雾气从盒身升起,凝聚成一缕极淡的灰光——那是温寒残留在骨灰盒上的最后一缕魂魄,被苏曼抛入河中的,不过是没有意识的骨殖。
“果然还在。”神秘人满意地笑了,红光将那缕灰光吸入戒指,“十八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苏曼看着那缕灰光被吸走,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慌,却不敢多问。她只是低着头,像个虔诚的信徒,等待着神秘人的指令。
“你可以走了。”神秘人的声音恢复了冰冷,“温家的事,不必再来向我汇报。”
苏曼如蒙大赦,转身快步离开祭殿,长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尘埃,留下一串慌乱的脚印。她没看到,在她离开后,神秘人缓缓走下高台,露出一张与温朔有七分相似、却更加阴鸷的脸。
神秘人走到人形傀儡前,将戒指贴在傀儡的眉心。血红色的宝石光芒大盛,那缕灰光顺着宝石涌入傀儡体内,阴沉木雕刻的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晰——雾色的瞳孔,灰色的长发,甚至连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意,都与温寒一模一样。
“终于抓到你了。”神秘人抚摸着傀儡的脸颊,声音里带着病态的痴迷,“这样,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他从祭殿角落的陶罐里,舀出一捧黑色的泥土,泥土里混着细碎的鳞片、干枯的符咒纸、还有一缕银灰色的毛发——那是温寒的鳞片,温屿画废的符咒,谢临幻术残留的气息。
黑色的泥土被均匀地涂抹在傀儡身上,与那缕灰光融合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有生命在苏醒。
“当年若不是温朔那个蠢货心软,你本该是我最完美的作品。”神秘人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傀儡的脖颈,那里渐渐浮现出一道与温寒相同的、浅浅的红痕,“半妖与吸血鬼的混血,天生就该是我的容器,承载我这缕残魂。”
随着最后一把泥土落下,傀儡的睫毛突然颤动了一下。
雾色的瞳孔缓缓睁开,映着祭殿幽暗的珠光,像两潭刚刚解冻的湖。他看着眼前的神秘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笑,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门轴,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祭殿:
“你赢了。”
“你的确找到了我,还把我带了回来。”
阴沉木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傀儡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自己的脸颊,触感冰冷而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
神秘人看着他睁眼,看着他说话,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祭殿里回荡,像无数只蝙蝠在尖叫。
而傀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雾色的瞳孔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像在看一个跳梁的小丑。
祭殿外的冷雨渐渐停了,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却没有人知道,在温家古堡最深的黑暗里,一个本已消散的灵魂,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重新睁开了眼。
这场交织着爱与痛的故事,在死亡与亵渎之后,迎来了最诡异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