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双生镜像与冰封的心跳
七月的阳光炽烈得像熔化的金,透过温家古堡的彩绘玻璃,在温时的病床前投下碎裂的光斑。消毒水的味道混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形成一种诡异的安宁。温时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暗紫色的瞳孔缓缓睁开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悬在半空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
手腕上没有银链,没有红痕,只有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缝合线——那是他心脏被贯穿的位置,此刻却平整得像从未受过伤。他的目光缓缓上移,撞进一双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冰封般的灰眸里。
“你醒了。”
声音清冷得像碎冰撞击玉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拥有这双眼眸的少年坐在床边的藤椅上,灰色长发用一根黑色发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与温寒一模一样的侧脸。可他的眼神里没有雾霭,没有戾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像结了冰的湖面。
温时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温寒?
可他明明看着温寒倒在血泊里,灰色长发浸在血水里,像一条失去生命力的蛇。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烛台尖刺贯穿心脏的声音,那声轻得像叹息的“对不起”,还有谢临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温时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喉咙里涌上铁锈般的腥甜,“你是谁?”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指尖精准地落在温时的脉搏上。他的指腹冰凉,带着金属般的触感,测量脉搏的动作熟练得像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心率72,血压110/70,恢复情况良好。”他收回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银色记事簿,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尖锐刺耳,“温时,23岁,温家长子,脏器衰竭合并外伤性心脏破裂,经‘备用体’移植术后72小时苏醒。”
“备用体?”温时抓住这个词,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什么备用体?温寒呢?你把温寒怎么样了?”
少年终于抬眼,灰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波澜,仿佛在处理一个超出数据库的异常指令。“温寒,18岁,温家次子,半妖,已于三日前死亡。”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天气报告,“我是温馨,温家第三子,纯血吸血鬼,编号S-07,你的心脏捐献者。”
温馨。
这个名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温时所有的侥幸。
不是温寒。
眼前这个与温寒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是另一个人。是温家隐藏了十八年的秘密,是他们为了确保“正统血脉”延续而准备的、没有感情的备用容器。
温时猛地坐起身,胸腔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却抵不过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是你们……是父亲……”他的声音发颤,暗紫色的瞳孔里布满血丝,“你们用温寒的死,换来了我的命?用他的心脏……”
“纠正。”温馨打断他,记事簿上的笔尖停顿了一下,“移植给你的心脏来源于我,与温寒无关。”他合起记事簿,灰眸里映出温时痛苦的脸,却没有任何共情的波动,“温寒的遗体已按规定处理,骨灰存放于古堡地下三层第17号冰柜。”
“处理?”温时几乎是吼出来的,输液管被他挣得脱落,针尖在手背上划出细小的血珠,“你们把他的骨灰放在冰柜里?他是个人!不是你们可以随意处理的实验品!”
温馨看着他手背上的血珠,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种纯粹的、对“无序”的排斥,而非担忧。“情绪激动不利于恢复。”他按下床头的呼叫铃,铃声尖锐地划破空气,“我会通知护工来处理。”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床边的托盘,上面放着个歪歪扭扭的护身符——是温屿画给温寒的那一个,不知被谁捡了回来,朱砂符咒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护身符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温馨的脚步顿住了。
他弯腰,用两根手指捏起那个护身符,灰眸凑近,仔细观察着上面歪扭的蛇形纹路。那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一件稀有的标本,指尖拂过符咒上的血迹时,突然微微一颤。
“这是什么?”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程序化的好奇。
温时看着他手里的护身符,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汹涌而出。
是了。
不是温寒。
温寒看到这个护身符时,会皱眉,会骂温屿“画得丑”,会把它偷偷塞进抽屉,却在无人时反复摩挲上面的朱砂痕迹。而眼前的温馨,只会用看实验样本的眼神审视它,连最基本的“这是别人的心意”都无法理解。
“这是……”温时的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是温屿画给温寒的护身符。那个总是惹温寒气,却会偷偷给他熬粥、为他挡银鞭的私生子,画了很久才画成的。”
温馨的眉峰又蹙了一下,像是在解析这段包含了太多情感变量的信息。“温屿,19岁,温家私生子,吸血鬼,与温寒存在血液交换记录。”他精准地报出数据,却对“熬粥”“挡银鞭”这些词汇表现出明显的处理延迟,“该物品与治疗无关,建议销毁。”
“不准碰它!”温时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保护欲,“那是温寒……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别人真心送的东西!”
温馨终于放下护身符,灰眸里恢复了那种冰封般的漠然。“你的情绪管理系统存在异常。”他转身走向门口,白大褂的背影挺直得像块门板,“今日探视时间结束,明日同一时间我会来复查。”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温时倒回床上,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窗外的阳光正好,栀子花香飘进病房,甜得令人作呕。他活着,却像死了一样。胸腔里跳动的不再是自己的心脏,而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容器的一部分,是用温寒的死亡和尊严换来的、沉重的枷锁。
他突然想起温寒小时候的样子。
那时温寒才五岁,刚被接到古堡不久,还不太会控制尾巴。有一次温朔宴请宾客,温寒的蛇尾不小心扫倒了酒杯,被温朔用马鞭抽得后背全是血。他躲在柱子后面,看着温寒咬着嘴唇不吭声,灰色的竖瞳里却蓄满了泪水。
宴会结束后,他偷偷把温寒拉到花园,想给伤口涂药。温寒却像只受惊的小兽,蜷缩在玫瑰丛里,用尾巴尖把自己圈起来,小声说:“哥哥,我是不是很讨厌?”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好像说:“不讨厌,只是……父亲说你是半妖,要离你远点。”
就是这句懦弱的话,成了他们之间第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
温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欠温寒的,从来都不是一杯血,一句道歉,而是一个本该属于他的、没有痛苦的童年,是一个可以不用伪装、不用在仇恨里挣扎的人生。
病房外的走廊里,温馨站在窗前,手里还捏着那个护身符。
阳光透过他的指缝落在符咒上,朱砂的纹路在光线下泛出奇异的光泽。刚才温时提到“温屿”时,他的数据库里突然闪过一段模糊的影像:铂金色短发的少年蹲在古堡的角落里,给一只流浪猫喂牛奶,灰色长发的少年站在不远处,背对着镜头,手指却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什么。
那是……温寒?
温馨的眉头微蹙,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芯片传来轻微的刺痛,像是有什么被加密的文件正在试图突破防火墙。他不应该有这些“冗余数据”,根据设定,他的所有记忆都应该是格式化的,只保留与“任务”相关的信息——比如如何精准地完成手术,如何监控温时的生命体征,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备用体”。
“温馨。”
谢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未散的戾气。银灰色长发的少年斜倚在走廊尽头,琥珀金的瞳孔里布满红血丝,腰间的铃铛安静地垂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温馨转过身,灰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在面对一个普通的访客。“谢临,20岁,谢家长子,纯血狐妖,与温寒有婚约。”他报出数据,语气平淡,“有事?”
谢临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泛白。
太像了。
一样的灰色长发,一样的眉眼轮廓,甚至连微微歪头的动作都如出一辙。可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寒的尖锐,没有他的脆弱,没有他藏在冷漠下的、渴望被爱的微光。
这只是一个披着温寒皮囊的、冰冷的机器。
“我要见温时。”谢临的声音沙哑,带着强压的怒火,“还有,把温寒的骨灰给我。”
“温时需要静养,谢绝探视。”温馨侧身挡住病房门,像一道没有感情的屏障,“温寒的骨灰属于温家财产,非授权人员无权调取。”
“财产?”谢临笑了,笑声里带着血腥味,“你们把他当财产?把他的心脏挖出来给温时,把他的骨灰锁进冰柜,现在还要用一个赝品来顶替他?”他上前一步,琥珀金的瞳孔里翻涌着幻术的金光,“温馨是吧?我倒要看看,你这张脸下面,到底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幻术的金光瞬间笼罩了温馨,却在触及他灰眸的刹那,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溃散成点点金粉。
温馨面无表情地看着谢临,灰眸里掠过一丝数据波动的蓝光。“狐妖幻术对纯血吸血鬼无效。”他抬手,指尖凝聚起淡紫色的 vampiric 能量,“警告一次,再进行攻击,我将采取强制措施。”
谢临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纯血吸血鬼的能量,纯净、强大,没有一丝半妖的驳杂。温朔果然把所有的“好基因”都给了这个备用体,而温寒,从出生起就被定义为“失败品”,是为这个“完美容器”提供实验数据的牺牲品。
“你不配用这张脸。”谢临的声音冷得像冰,转身离去时,腰间的铃铛终于发出一声轻响,像在为死去的温寒鸣不平。
温馨看着他的背影,灰眸里的蓝光渐渐褪去。他低头,再次看向手里的护身符,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上面的血迹。芯片里又闪过一段影像:温寒坐在灵异社的窗边,手里拿着这张护身符,雾灰色的瞳孔盯着符咒上的朱砂,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这个画面让他的芯片产生了0.3秒的延迟。
“异常数据。”温馨低声自语,将护身符塞进白大褂口袋,转身走向电梯。他的任务是监控温时的恢复情况,不该被这些“无关信息”干扰。
古堡外的花园里,温屿坐在那棵温寒常待的梧桐树下,手里抱着个保温桶。桶里是他熬了三个小时的银耳羹,莲子煮得糯烂,是温寒喜欢的口感。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了。
从谢临告诉他温寒死了的那一刻起,从他看到温寒的骨灰被锁进冰柜的那一刻起,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抱着这个保温桶,一遍遍地回想温寒的样子。
他会皱眉骂他“私生子”,却会在他被温朔打骂时,用符咒偷偷帮他挡下;他会把他熬的粥倒进垃圾桶,却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捡回那个被扔掉的碗;他会咬着他的脖颈吸血,失控时雪白的长发拂过他的皮肤,带着冰冷的温柔。
“温寒……”温屿的声音哽咽,把脸埋进保温桶的布料里,上面还残留着他为了保温裹上去的、温寒的旧围巾,“我错了……我不该躲着你……我不该让你一个人……”
“你在哭什么?”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温屿猛地抬头,心脏在瞬间停止跳动。
灰色长发,灰眸,白大褂……
是温寒!
他回来了!
温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保温桶掉在地上,银耳羹洒了一地,莲子和银耳混在泥土里,像一颗颗破碎的泪。“温寒!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他扑过去想抱住对方,却在看清那双眼睛的刹那,硬生生停住了动作。
好冷。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带着一丝对“混乱”的排斥。
不是温寒。
温寒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会有怒火,有别扭,有藏不住的在意,哪怕是骂他,也带着温度。而眼前这个人,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挡路的蚂蚁。
“你是谁?”温屿的声音发颤,铂金色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你不是温寒……”
温馨低头,看着洒在地上的银耳羹,灰眸里闪过一丝对“浪费”的不满。“我是温馨。”他报上名字,像在执行一个既定程序,“你是温屿,你的情绪波动过大,不符合标准生理指标。”
温屿的心脏像被狠狠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温馨……”他重复着这个名字,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所以……他真的死了?那个总欺负我,总骂我,却会偷偷给我画护身符的温寒,真的死了?”
温馨的芯片又产生了0.5秒的延迟。他看着温屿通红的眼睛,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数据库里突然调出一段录音——是温寒死亡前的最后几秒,谢临的哭喊,温时的嘶吼,还有……温屿压抑的、像小兽般的呜咽。
“根据记录,是的。”温馨回答,语气依旧平淡,却在转身时,口袋里的护身符硌了他一下。
温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个与温寒一模一样的背影,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他缓缓蹲下身,伸手去捡那些混在泥土里的莲子,指尖被碎瓷片划破也浑然不觉。
“温寒……”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的银耳羹……凉了啊……”
贵族学院的天文社里,星灿趴在观测台上,看着望远镜里的月全食残影,闷闷不乐。“江澜哥,温寒真的不会回来了吗?”他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说过要教我画镇魂符的……”
江澜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那块温寒遗留下的、画错了的符咒。符咒上的狐狸尾巴画得歪歪扭扭,却在角落藏着一个极小的星芒图案——是星灿最喜欢的天狼星。“嗯。”他的声音低沉,“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
星灿转过头,看到江澜手里的符咒,突然红了眼眶。
月婉兮和依晚铃坐在图书馆里,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放着一片风干的玉兰花。那是温寒去世那天,月婉兮从古堡花园里捡回来的,花瓣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血迹。“依晚铃,”月婉兮轻声说,“我们去看看温屿吧,他好像……很久没来学校了。”
依晚铃点点头,握紧了口袋里的鹅卵石。那是她准备送给月婉兮的,现在却觉得,或许该送给那个铂金色短发的少年,他看起来……太孤单了。
美术教室里,许静宜看着画纸上未完成的订婚宴,突然将画笔扔在地上。画布上的温寒倒在血泊里,谢临抱着他的身体,眼神绝望。“我画不下去了。”她对陆明宇说,声音疲惫,“我好像……再也画不出温暖的故事了。”
陆明宇没有说话,只是从画筒里抽出一幅新的画布,放在她面前。“那就画点别的。”他的声音温柔,“画点阳光,画点花草,画点……没有痛苦的世界。”
植物社的温室里,林野对着那盆温寒总嘲笑的捕蝇草,认真地说:“你要好好长啊,温寒虽然嘴上说你丑,但他上次偷偷给你浇了营养液呢。”他给捕蝇草换了新的土壤,又在旁边放了盆多肉,“这是温屿送的,他说温寒其实很喜欢多肉,只是不好意思说。”
捕蝇草的夹子轻轻晃动了一下,像在回应。
温家古堡的地下三层,17号冰柜前,谢临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小小的木盒。盒子里装着温寒的骨灰,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温朔那里抢过来。“温寒,”他轻声说,琥珀金的瞳孔里映着冰冷的冰柜,“我带你走,带你去看后山的狐狸,去看你喜欢的星空,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了。”
冰柜的指示灯发出幽幽的蓝光,像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