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十四章 立储议起,帝心忧无子默然
南京城笼罩在新年的薄雪之中,奉天殿内却暖意融融。朱允炆身着衮龙袍,接受百官朝贺,赞礼官的唱喏声与檐角风铃相和,透着太平气象。然酒过三巡,户部尚书郁新忽然离席,捧着酒杯朗声道:“陛下登基七载,四海晏然,然国本未立,臣请早定皇储,以安社稷!”
话音刚落,数名老臣纷纷附和:“郁尚书所言极是!太祖爷登基四年便立太子,陛下当效法先圣!”“国无储君,如车无轮轴,臣请陛下三思!”
朱允炆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酒液晃出杯沿,洇在明黄袍角。他今年二十五岁,登基七载,平藩、修河、开科、废苛政,桩桩件件皆得民心,唯独“子嗣”二字,成了心头一根刺——他尚无子嗣。
“此事容后再议。”朱允炆放下酒杯,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日元日,且饮酒同乐。”
郁新还想再劝,却被杨墨悄悄拉住。杨墨朝他摇了摇头,示意莫要再提。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老臣们聚在角落窃窃私语,年轻官员则多沉默,他们更在意新政推行,对储位之事不甚敏感。朱允炆端着酒杯,望着殿外飘落的雪花,龙椅的寒意似乎透过衣料渗了进来。
坤宁宫早已没了马皇后的身影,如今由贤妃张氏掌理后宫。暖阁里,张氏正看着宫女布置新年插花,红梅、水仙摆得错落有致,她却频频蹙眉。贴身宫女莲心捧着汤药进来,轻声道:“娘娘,太医院的新方子,说是能调理身子。”
张氏接过药碗,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入宫三年,虽得宠爱,却也未能诞下子嗣。“陛下那边,元日朝贺时,有大臣提立储了吧?”
莲心点头,声音更低了:“郁尚书领头,不少老臣都附议了。陛下没应,只说‘容后再议’。”
张氏放下药碗,指尖冰凉:“他们哪里是催陛下立储,分明是在催我们这些后宫之人。”她想起马皇后在世时,虽也无子,却因贤德深得朝臣敬重,如今换了自己,一举一动都被盯着,更觉压力重重。
正说着,宫人来报:“贤妃娘娘,周王世子朱有炖的生母遣人送了些苏州的糕点来,说是给娘娘尝尝鲜。”
张氏瞥了眼食盒,冷笑一声:“周王府的心思,倒是打得精明。”她何尝不知,周王这是想借世子铺路,若将来朱有炖能过继给陛下,周王府便是皇亲国戚中的头一份。
燕王府书房里,朱棣看着南京传来的密报,眉头紧锁。朱高煦在一旁磨着刀,刀刃在烛火下闪着寒光:“爹,陛下无子,这可是个机会!咱们上书,请立高炽为皇太孙——高炽是长孙,按太祖爷的规矩,名正言顺!”
“胡闹!”朱棣把密报扔在他面前,“陛下还年轻,怎容得旁人觊觎储位?你这是把高炽往火坑里推!”
徐王妃端着银耳羹走进来,轻声道:“王爷息怒。高煦也是急糊涂了。不过……南京那边确实有传言,郁新想从周王、蜀王的子嗣里择一人过继,周王世子朱有炖今年十岁,最被看好。”
“朱有炖?”朱棣冷笑,“那小子只会写诗作画,哪有半点储君的样子?郁新是老糊涂了!”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南京与北平之间划了条线,“陛下无子,最着急的是那些想借立储邀功的老臣。咱们静观其变就好,千万别掺和。”
成都的蜀王府,朱椿正给八岁的儿子朱悦熑讲《孝经》。听说南京议立储,他只是淡淡一笑:“立储是陛下的家事,也是国事,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朱悦熑仰着小脸问:“他们会不会让我去南京当太子?”
朱椿摸了摸儿子的头:“不会。南京的宫殿虽大,却不如成都的院子自在。咱们守好蜀地,种好庄稼,比什么都强。”
开封的周王府,朱橚却动了心思。他召来世子朱有炖,看着儿子临摹的《兰亭序》,沉吟道:“你这字写得再好,也不如‘皇太孙’三个字金贵。南京那边若有人来问,你就多读书,少说话,表现得稳重些。”
朱有炖噘着嘴:“父王,我不想去南京,我想留在开封种药苗。”
“傻孩子。”朱橚叹了口气,“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若能入主东宫,将来整个天下的药苗,都归你管。”
御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朱允炆却觉得浑身发冷。杨墨捧着各地送来的“求子文书”,上面是百姓自发的祈福话:黄河边的王大河说“愿陛下早得龙子,俺们把责任树种得更壮”;苏州的李秀才说“臣教的学生都在为陛下烧香,求上天垂怜”。
“百姓的心意,陛下收下吧。”杨墨把文书放在案上,“他们不在乎储君是谁,只在乎陛下安康,天下太平。”
“可大臣们在乎。”朱允炆揉着眉心,“郁新今天又递了奏折,说‘自古储君乃国之根本,陛下当以社稷为重,早作决断’。他还举荐了周王世子朱有炖,说那孩子‘聪慧仁厚,有圣贤之风’。”
“朱有炖确是个好孩子。”杨墨想起去年开科时,那孩子见寒门进士衣衫单薄,还偷偷让人送去棉衣,“只是……过继之事,关乎伦理,陛下需慎之又慎。”
朱允炆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雪中的红梅,忽然问:“杨墨,你说,朕是不是个不合格的皇帝?连子嗣都留不下,还谈什么传承?”
“陛下此言差矣。”杨墨的声音很沉,“太祖爷打天下,是为让百姓有饭吃;陛下治天下,是为让百姓活得好。能否留下子嗣,是天意;能否留下太平,是人为。这七年,黄河安了,边贸兴了,寒门出了进士,诏狱废了——这些,比十个皇子都珍贵。”
三日后早朝,立储之事再次被提起。礼部尚书陈迪捧着《周礼》,引经据典:“《周礼》有云‘立子以嫡,无嫡立长,无子则择贤’,陛下无子,当从宗室近支择贤过继,以承大统。”
“陈尚书说的‘贤’,是哪一位?”杨墨出列问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
“周王世子朱有炖,年十岁,通经史,性仁厚,可为首选。”陈迪毫不犹豫,不少老臣纷纷点头。
“臣有异议。”户部侍郎马文升出列反驳,“朱有炖虽贤,却年幼,且周王与陛下虽为叔侄,终究隔了一层。依臣看,不如从陛下的堂侄中择一人,比如前军都督府同知朱文圭之子,年已八岁,与陛下血缘更近。”
朝堂顿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朱有炖,一派支持朱文圭之子,吵得不可开交。更有锦衣卫旧部偷偷散布流言,说“马文升受燕王府指使,想立个软弱的皇储,方便燕王将来夺权”。
朱允炆一拍龙椅扶手,殿内瞬间安静:“都住口!储位之事,朕自有主张,谁再敢私下议论,以‘离间宗室’论处!”
散朝后,朱允炆留下杨墨。御书房里,他指着案上两份奏折苦笑:“你看,这就是他们所谓的‘为社稷’。”
“陛下,臣倒觉得,不妨先不立储,只设‘东宫官’,让宗室子弟轮流入侍,跟着大臣们学习政务。”杨墨提议,“这样既让他们熟悉朝堂,又不让任何人独得先机,等过个三五年,陛下有了皇子最好,若仍无子,再从其中择贤立储也不迟。”
朱允炆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既不伤和气,又能观其言行。”当即传旨:“设东宫官属,以方孝孺为詹事,教导宗室子弟读书;命朱有炖、朱文圭之子等五位侄辈,每月入侍三日,随朕处理政务。”
消息传开,朝堂议论渐息。老臣们见陛下虽未立储,却在用心培养后辈,也就不再急着催促;年轻官员则觉得,让孩子们多看看民间疾苦,比早定储位更重要。
建文七年的元宵节,南京城张灯结彩,秦淮河上的画舫挂满灯笼,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朱允炆独自站在城楼上,望着城下的万家灯火,杨墨陪在一旁。
“陛下,刚收到北平的奏报,燕王说漠北的互市又添了新货,鞑靼的使者还送了匹小马驹,说‘愿与大明世代友好,让孩子们永远不用打仗’。”
朱允炆望着北方的夜空,星星格外亮,像是草原上的篝火。他忽然觉得,储位之事或许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黄河的堤坝还在,边贸的集市还在,寒门的学子还在读书,草原的牧民还在来互市的路上。
“开春后,”朱允炆的声音带着笑意,“朕要去黄河边看看王大河的责任树,去北平看看那匹小马驹,还要……陪朱载墭种他的柳树。”
杨墨躬身道:“春天总会来的。”
是啊,春天总会来的。朱允炆在心里默念。无论是他期盼的孩子,还是这盛世的延续,都像这元宵节后的春天,或许会迟到,却从不缺席。御座上的孤寂,朝堂上的争议,都在这漫天灯火里渐渐淡去,只剩下对未来的默然期盼,像种子埋在雪下,等着春风一吹,便破土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