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十三章 帝纳忠言,废“锦衣卫诏狱”之苛
建文六年的夏,南京城被连绵的梅雨浸透,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朱允炆坐在御书房,指尖捏着一封来自北平的密信,信纸边缘被雨水洇得发皱。信是燕王府长史葛诚所写,字里行间带着惊惶:“锦衣卫缇骑至北平,夜闯民宅,以‘私通鞑靼’为名,捕燕卫百户张胜,酷刑之下,胜诬攀同袍十余人,皆下诏狱……”
“又是锦衣卫。”朱允炆将密信拍在案上,案头的青铜镇纸被震得嗡嗡作响。窗外的雨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像极了诏狱里的刑具声。他想起皇爷爷洪武年间,锦衣卫诏狱以“剥皮实草”“烙铁烫身”等酷刑闻名,多少官员百姓因一言不慎便身陷囹圄,连太子朱标当年劝谏都被太祖斥为“妇人之仁”。
“陛下,杨大人求见。”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刚从东厂值房回来,那里的小太监正偷偷议论“昨夜诏狱又死人了”。
杨墨走进来时,青衫下摆沾着泥水,手里捧着一叠卷宗——都是近半年来锦衣卫办案的记录。“陛下,这是都察院核查的‘诏狱冤案’,三个月内,北平、苏州、大同三地,因‘诬告’入狱者达七十三人,其中二十九人死于酷刑。”
卷宗最上面的是苏州织工王阿三的案子:锦衣卫指其“私藏龙纹锦缎”,实则是给富户做的寿衣,误绣了近似龙纹的云纹。王阿三熬不过烙铁之刑,胡乱招认“与藩王勾结”,连累街坊四邻八人入狱。
“龙纹锦缎?”朱允炆的手指抚过卷宗上的供词,墨迹被泪水晕开,“一个织工,哪有胆子谋逆?”
“不是胆子的问题,是诏狱有让他‘必须招认’的法子。”杨墨的声音带着寒意,“锦衣卫办案,只向皇帝负责,不通过刑部、大理寺,定罪凭口供,量刑凭缇骑一句话。去年周衡在大同查贪腐,就因挡了锦衣卫的财路,被诬陷‘私通代王’,若非陛下及时调回,怕是也得死在诏狱里。”
雨更大了,御书房的窗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朱允炆想起皇爷爷临终前紧握他的手说“锦衣卫是朕留给你的刀,能斩奸臣,也能伤自己”,那时他不懂,如今才明白,这把刀太锋利,握刀的人若失了分寸,就会砍向无辜。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正在诏狱的刑房里“审案”。被绑在刑架上的是前户部主事李泰,因弹劾锦衣卫虚报军费,被罗织“通敌”罪名。蒋瓛把玩着手里的铁钳,钳尖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李大人,招了吧,‘通敌’也是死,‘顽抗’也是死,何苦让兄弟们费事?”
李泰的额头渗着血,嘴唇被自己咬烂了,却死死盯着蒋瓛:“我乃朝廷命官,岂能受尔等阉党(锦衣卫多为宦官或近侍出身)诬陷!”
“阉党?”蒋瓛冷笑一声,对旁边的缇骑使了个眼色,“让李大人尝尝‘鱼鳞刮’的滋味——记住,别刮死了,留着一口气,好让他画押。”
缇骑狞笑着上前,铁钳夹起李泰手臂上的皮肉,一片一片往下撕。惨叫声穿透刑房,传到外面的雨巷里,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此时的北平,锦衣卫百户赵成正带着缇骑“抄家”。他们以“张胜案”为由,闯进燕卫千户王勇家,翻出几匹从互市换来的鞑靼皮毛,便认定“私通铁证”。王勇的妻子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跪地哭求:“这是正经买卖来的,有互市证啊!”
赵成一脚踹开她,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互市证?在老子眼里,这就是通敌证!”他指挥缇骑翻箱倒柜,把王勇家仅有的几两银子揣进自己腰包,临走时还放了把火,美其名曰“销毁罪证”。
消息传到燕王府,朱棣正在擦拭那把阿岱送的弯刀。听王勇哭诉完,他将弯刀“呛啷”一声插进鞘:“蒋瓛这是把北平当成他家的猎场了!张胜是我燕山卫的人,他说抓就抓;王勇是正经军户,他说抄就抄——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
朱高煦按捺不住怒火:“父王,不如咱们直接把北平的缇骑捆了,送南京问罪!”
“不可。”朱棣摇头,“他们打着‘陛下密令’的幌子,咱们动他们,就是抗旨。得让南京知道,这把刀已经砍到自己人身上了。”他提笔给杨墨写了封信,字字带着血痕:“缇骑如狼,所过之处,民不聊生。若再纵容,恐失北境民心。”
早朝的钟声在雨雾中沉闷地响起。蒋瓛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站在勋贵队列里,脸上带着得意——昨夜李泰终于画押,又牵扯出三个“同党”,他正等着陛下嘉奖。
“陛下,锦衣卫破获‘李泰通敌案’,涉案官员十二人,皆已定罪,请陛下圣裁!”蒋瓛出列上奏,声音洪亮,刻意压过雨声。
话音刚落,都御史陈瑛便出列反驳:“陛下,李泰乃两朝老臣,素有清名,所谓‘通敌’,仅凭酷刑所得口供,无实物证据,臣请将此案移交刑部重审!”
“陈御史是想包庇反贼?”蒋瓛立刻反击,“锦衣卫办案,向来秉承太祖爷训示,‘宁错杀,不放过’,难道陈御史想让奸佞逍遥法外?”
“太祖爷也说过‘刑者,辅治之具,不可滥施’!”陈瑛气得胡子发抖,“去年苏州王阿三案、大同周衡案,哪个不是锦衣卫滥刑所致?再这样下去,天下人都要骂朝廷无德了!”
朝堂上顿时吵成一团。勋贵们多支持锦衣卫——他们中不少人靠锦衣卫打击政敌;文臣们则力主废除诏狱——他们见多了同僚被缇骑诬陷;武将们沉默不语,北平的燕卫被牵连,他们既愤怒又不敢明言。
朱允炆坐在龙椅上,看着争吵的群臣,忽然想起杨墨昨夜说的话:“陛下,锦衣卫就像悬在头顶的剑,百姓怕,官员怕,连藩王都怕。怕到极致,就会生怨;怨到极致,就会生乱。”
他敲了敲龙椅扶手,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李泰案,移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蒋瓛,即日起,锦衣卫暂停办案,听候三司核查。”
蒋瓛愣住了,他没想到年轻的帝王会当众驳他的面子:“陛下!锦衣卫乃太祖爷所设,岂能……”
“太祖爷设锦衣卫,是为除奸,不是为害民。”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你们办的都是冤案,留着何用?退朝!”
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大理寺的正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御史分坐三席,杨墨以“帝师”身份旁听。李泰被从诏狱提来时,浑身是伤,手腕上的镣铐磨出了血,却依旧挺直了腰板。
“李大人,你可知罪?”刑部尚书按例问话。
“无罪可认。”李泰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我弹劾锦衣卫虚报军费白银二十万两,句句属实,有账册为证,藏在我府中书架第三层的《论语》夹页里。”
陈瑛立刻让人去搜查,果然找到了账册,上面详细记载着锦衣卫近三年的军费开销,其中“购箭十万支”“制甲五千副”等条目明显虚增,与工部的出库记录对不上。
“蒋瓛说你‘通敌’,可有证据?”大理寺卿追问。
“所谓证据,是他们严刑拷打所得。”李泰撸起袖子,手臂上的皮肉被刮得参差不齐,“他们用‘烙铁’烫我胸口,用‘夹棍’夹我双腿,我说不认,他们就去抓我七十岁的老母——我是怕母亲受辱,才胡乱招认的。”
此时,王勇的妻子抱着孩子,在燕王府的安排下赶到南京,跪在大理寺外喊冤。杨墨让人把她带进来,她呈上互市证和皮毛商的证词:“这些皮毛是去年万全卫互市时买的,有边贸司的印章,怎么就成了‘通敌’罪证?”
三司官员看着伤痕累累的李泰,看着抱着孩子哭求的王妻,再对比锦衣卫漏洞百出的“证据”,脸色都沉了下来。刑部尚书拍案而起:“锦衣卫如此草菅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会审结果很快报给朱允炆:李泰无罪,官复原职;王勇等被牵连者全部释放,由锦衣卫赔偿损失;蒋瓛虚报军费、滥用酷刑,革职下狱。
朱允炆看着奏报,手指在“赔偿损失”四个字上停了停:“光赔偿不够。那些被冤死的人呢?他们的命,能赔回来吗?”
御书房的雨还在下,杨墨捧着整理好的“锦衣卫罪状”,站在朱允炆面前。罪状上列着洪武至建文年间的重大冤案:胡惟庸案牵连三万余人,蓝玉案牵连一万五千人,其中半数死于诏狱酷刑;仅建文六年上半年,就有七十三人被冤杀。
“陛下,锦衣卫之弊,不在人,在制。”杨墨的声音很沉,“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不受三法司约束,办案凭密令,定罪凭口供,酷刑成常态——这样的制度,好人进去也会变坏,忠臣进去也会变叛。”
“你的意思是……废了锦衣卫?”朱允炆的手指微微颤抖。这毕竟是皇爷爷设立的机构,废了它,算不算“违祖制”?
“不是废机构,是废苛政。”杨墨递上一份《缇骑改制策》,“可保留锦衣卫,但只负责皇宫护卫和仪仗,收回办案权,交由三法司;废除诏狱,所有案件必须经刑部审理,不得私设刑具;缇骑犯法,罪加一等,由都察院监督。”
“祖制……”朱允炆低声道,皇爷爷的画像挂在御书房墙上,眼神似乎在审视着他。
“太祖爷设锦衣卫,是因为当时天下初定,尚有反贼未除。”杨墨望着画像,语气诚恳,“如今四海升平,百姓盼的是安稳,不是酷法。陛下若能废诏狱之苛,正是继承太祖爷‘爱民如子’的本心,何谈‘违祖制’?”
此时,陈瑛带着李泰、王勇等人求见。李泰跪在殿外,捧着血书:“陛下若能革锦衣卫之弊,臣愿以死相谢!”王勇抱着被缇骑惊吓过度的孩子,泣不成声:“求陛下为北境军户做主,别让缇骑再作威作福!”
朱允炆走到窗前,看着雨中长跪不起的众人,又想起北平信里写的“张胜死于酷刑”,大同周衡差点被诬陷的往事,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转身对杨墨说:“传朕旨意,即日起,废除锦衣卫诏狱,所有刑具销毁;办案权移交三法司,锦衣卫专司护卫;后世子孙,永不得私设诏狱,违者以谋逆论。”
杨墨躬身接旨,声音带着激动:“陛下圣明!”
废诏狱的旨意传遍南京城时,雨正好停了。百姓们涌到街头上,放起了鞭炮——他们中多少人家有亲人死于诏狱,此刻终于觉得喘了口气。苏州织工们自发带着新织的绸缎,送到大理寺,感谢三司为阿三平反;北平的军户们听说王勇回家了,凑钱买了头羊,送到燕王府,说“陛下是青天大老爷”。
朝堂上,文臣们弹冠相庆。方孝孺特意写了篇《宽刑颂》,说“陛下废苛政,如春风化雨,泽被万民”;郁新则忙着核算给冤案家属的赔偿,说“虽不能偿命,也算朝廷的一点心意”。
勋贵们却忧心忡忡。徐辉祖在家中对徐钦说:“没了锦衣卫,谁来盯着那些藩王?万一燕王有异心,怎么办?”曹国公李景隆也觉得“陛下太仁柔,会被奸臣钻空子”。
被革职的蒋瓛在狱中不甘地喊:“废除诏狱,是自毁长城!将来反贼四起,看谁来护着你!”
消息传到北平,朱棣正在给朱高炽讲《孙子兵法》。听葛诚说完南京的事,他放下兵书,沉默了半晌,忽然笑道:“新君这步棋,比杀了蒋瓛还厉害。”
“父王为何发笑?”朱高炽不解。
“他废了诏狱,得了民心。”朱棣望着窗外的晴空,“百姓骂锦衣卫久了,谁废了它,谁就是好皇帝。咱们北境的军户,不也被缇骑折腾惨了?现在他们只会念陛下的好,不会再听咱们抱怨了。”
徐王妃端来刚沏好的茶:“这说明陛下比咱们想的更有胆识。太祖爷的制度,不好的就该改,这样江山才能坐得稳。”
建文六年的秋,南京城的梧桐叶染上了金黄。朱允炆带着杨墨、陈瑛,亲自去锦衣卫诏狱旧址视察。这里的刑具已经被销毁,只留下空荡荡的牢房,墙上还能看到斑驳的血痕。
“把这里改成‘宽刑馆’。”朱允炆指着牢房,“陈列历代酷刑的模型,再把那些冤案的卷宗供人参观,让后世子孙都记住,苛政猛于虎。”
杨墨点头:“臣这就安排。另外,三法司新订了《刑律》,规定‘凡定罪,需人证、物证、口供俱全,缺一不可’‘禁用烙铁、夹棍等酷刑,违者杖八十’,陛下要不要过目?”
朱允炆接过《刑律》,翻到“民告官”条目,上面写着“百姓可直接向都察院递状,无需经过地方官”,满意地点头:“就这么定。要让百姓知道,朝廷的法,是保护他们的,不是欺负他们的。”
此时,李泰带着王勇等人来到诏狱旧址,他们是来谢恩的。李泰指着墙上的血痕,对朱允炆说:“陛下,这里的血,不会白流。臣等定会好好为官,不辜负陛下的宽仁。”
王勇抱着已经康复的孩子,跪地磕头:“小的替北境军户给陛下磕头!以后咱们当兵的,再也不怕被冤枉了!”
夕阳透过诏狱的窗棂,照在朱允炆年轻的脸上,也照在那些曾经沾染血腥的墙壁上,竟有种奇异的温暖。他忽然想起杨墨说的“民心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他废了苛政,就像给这汪水除去了泥沙,水自然会清澈起来,稳稳地托着大明这艘船,驶向更远的地方。
回到皇宫的路上,朱允炆看到孩子们在街头放风筝,风筝上画着“太平盛世”四个字,在秋风里飞得很高。他笑着对杨墨说:“你看,他们比咱们懂什么是好日子。”
杨墨躬身道:“是啊,百姓的好日子,就是朝廷的好日子。”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声,沉稳而悠长,像在为这个废除苛政的秋天,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