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十二章 编纂《洪武实录》,杨墨总领史局
建文五年的正月,南京城还浸在新年的余温里,秦淮河畔的灯笼尚未撤去,御书房的烛火却已亮了彻夜。朱允炆手指抚过案上那册泛黄的《太祖实录》初稿——那是洪武年间解缙主持编纂的,因“记载疏略,多有讳饰”,被皇爷爷斥为“未尽其实”,一直压在秘档库,未曾刊行。
“皇爷爷在位三十一年,削平群雄,定鼎天下,创下洪武盛世,却连一部像样的实录都没有。”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郑重,案上的炭盆烧得正旺,映得他眼底发红,“朕要重修《洪武实录》,让后世知道,太祖高皇帝是如何扫灭狼烟,如何让百姓从流离失所到安家乐业的。”
杨墨捧着洪武年间的起居注走进来,青衫上沾着墨痕——他昨夜刚从秘档库抄录完洪武二十三年的赈灾记录。“陛下,臣查过旧档,解缙版的实录有三大弊:一是隐去太祖早年寄身皇觉寺的经历,二是淡化洪武初年的粮荒,三是对功臣案记载含糊,只说‘罪有应得’,却不写具体缘由。”
“这就是朕要重修的原因。”朱允炆推开初稿,露出下面的空白册页,“实录,就得‘实’。皇爷爷当过和尚,不丢人;洪武初年有粮荒,是实情;功臣案有对有错,也该写明。杨墨,这史局总领的差事,朕想交给你。”
杨墨猛地抬头,烛火在他眸子里跳动:“陛下,编纂实录需‘直笔’,难免触及旧臣隐私、皇家忌讳,臣……”
“朕给你尚方宝剑。”朱允炆打断他,从墙上取下那柄太祖爷赐的“断佞剑”,放在案上,“凡阻挠编纂者,无论勋贵亲眷,先斩后奏。你只需要记住一条:笔下的每个字,都要对得起太祖爷打下的江山,对得起天下的百姓。”
窗外传来早朝的钟鸣,朱红色的宫墙在晨光里泛着暖意。杨墨躬身接剑,剑鞘上的“断佞”二字冰凉刺骨,却也滚烫如燃:“臣,遵旨。请陛下允臣三事:一,调阅所有秘档,不得有任何隐瞒;二,史局官员由臣自选,需‘敢言、能写、耐苦’;三,成书后需陛下亲阅,但不得妄改一字。”
“准。”朱允炆看着他,忽然笑了,“朕听说你去年在北平,连燕王的《边贸策》都敢批注,这实录,交给你,朕放心。”
史局设在翰林院西侧的旧书楼里,三进院落,堆满了从秘档库运来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墨香的味道。杨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贴出“招贤榜”,要从天下士子中选二十名编修,条件只有三个:“通洪武旧事、善考据、敢直笔”。
榜文贴出三日,来应试的人挤破了门。有白发苍苍的老儒,曾在洪武年间任过史官;有新科进士,如王砚、马文升,虽年轻却熟悉民间;甚至有前功臣的后人,捧着家传的书信,想为先祖辩白。
杨墨的考校很特别,不考经义,只考“辨伪”。他让人抄录一段洪武实录的旧文,让应试者指出错漏。有段文字写“洪武五年,天下大稔,米价每石五钱”,王砚当即指出:“臣去年在黄河边查过地方志,洪武五年山东大旱,米价涨到每石三两,饿殍遍野,旧文有误。”
杨墨点头,在他的名字旁画了个圈:“你说得对,这段记载隐去了旱灾,只记丰年,是为‘讳饰’。编史者,就得有你这份较真。”
最终入选的二十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曾被太祖贬斥的史官,熟悉宫廷旧事;有寒门出身的进士,了解民间疾苦;有前御史的儿子,擅长考据刑案;甚至有一位胡惟庸案受牵连的秀才,他带来的家族日记,详细记载了洪武十三年的朝堂风云。
开馆那天,杨墨领着众人在太祖牌位前焚香盟誓:“凡入此门,当怀赤心。不虚美,不隐恶,不避权贵,不违史实。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马文升捧着盟誓词,手微微发颤——他父亲曾因替蓝玉案鸣冤被处死,如今能亲手写下那段历史,也算告慰了亡灵。王砚则盯着墙角的一堆河工档案,那些是洪武年间黄河治理的记录,他打算从这里入手,看看太祖爷当年是如何应对水患的。
只有老史官周歧凤叹了口气:“杨大人,直笔固然可敬,可有些事,写出来怕是会引火烧身。比如……太祖爷晚年的功臣案,牵连太广,如今朝堂上还有不少功臣后人呢。”
杨墨正在整理卷宗,闻言头也没抬:“怕引火烧身,就别进这史局。咱们写的是历史,不是给活人看的赞歌。”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当年那些功臣,有的确实谋逆,该写;有的被冤杀,也该写。后人看了,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编纂工作刚展开一月,就遇上了麻烦。在编写“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时,编修们发现旧档记载矛盾:有的说胡惟庸“通倭谋反”,证据确凿;有的却说“查无实据,乃太祖猜忌”。前御史之子李默带来的《洪武私记》更是写道:“惟庸尝言‘陛下春秋高,吾等当自安’,被锦衣卫侦知,诬为谋反。”
消息传到魏国公府,徐辉祖气得摔碎了茶盏。胡惟庸是他外祖父的政敌,当年案发,徐家曾受牵连,若实录采信“诬为谋反”之说,岂不是说太祖爷冤枉了忠臣?
“杨墨这是想翻案!”徐辉祖穿着蟒袍,在厅内踱步,“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懂什么洪武旧事?竟敢非议太祖爷!”
世子徐钦劝道:“爹,不如去史局看看,说不定是误会。”
徐辉祖带着家丁闯到史局时,杨墨正和李默对着《洪武私记》核对卷宗。见徐辉祖闯进来,杨墨放下笔,语气平淡:“魏国公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徐辉祖指着《洪武私记》,“这等野史杂记,也配进实录?胡惟庸谋反是铁案,太祖爷钦定的,你也敢改?”
“是不是铁案,得看证据。”杨墨让人取来锦衣卫的原始供词,指着其中一处,“这供词说胡惟庸与倭人通信,却没附书信原文;说他聚兵谋反,却没写兵在何处。反观《洪武私记》,作者当时任礼部主事,亲历此案,记载的时间、地点、人物都与官方档案吻合,为何不能采信?”
李默补充道:“魏国公请看,这是胡惟庸家仆的供词,藏在秘档库的夹层里,说‘锦衣卫用刑,主人屈打成招’,字迹与官方供词的笔迹一致,显然是同一份记录,却被篡改过。”
徐辉祖看着那份带血的供词,脸色发白。他小时候听祖母说过,胡惟庸案确实“有冤情”,只是没人敢说。此刻证据摆在面前,他竟无言以对。
“实录不是要翻案,是要存疑。”杨墨收起供词,“我们会写‘胡惟庸案,说法不一,今录两说,以备后世考证’。这样,既不违太祖爷的定论,也不埋没可能的真相,魏国公觉得如何?”
徐辉祖张了张嘴,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好自为之。”
杨墨知道,宫廷档案难免有隐瞒,要编好实录,还得去民间找线索。他派王砚去苏州,收集洪武初年的粮荒记忆;派马文升去北平,寻访当年随太祖打天下的老兵;自己则带着李默,去凤阳——太祖爷的故乡,看看那里的百姓还记得些什么。
凤阳的皇觉寺早已重建,香火鼎盛。杨墨在寺后的老槐树下,找到了一位九十岁的老僧,曾与太祖爷一起当过和尚。老僧坐在竹椅上,晒着太阳,手里转着念珠,说起当年的事:“那时候啊,淮河泛滥,寺里也没粮,朱重八(太祖原名)就带着我们去化缘,他总把讨来的粥让给小和尚,自己啃树皮……”
李默在一旁记录,笔尖沙沙作响。老僧忽然指着寺墙上的“太祖御笔”说:“这字是后来描的,他当年写字,笔锋粗得很,像砍柴刀,哪有这么秀气?”
杨墨让李默记下:“太祖早年书法粗豪,有江湖气,登基后渐趋端庄。”他想起旧档里只说“太祖善书”,却不提早年的风格,这细节,正是实录该补的。
在凤阳乡下,一个老农拿出传家的“纳粮证”,上面盖着洪武十年的官印:“那年大丰收,官差收粮时没多要,朱皇帝还派来的官教我们种棉花,说‘穿衣比吃饭要紧’。”另一个老婆婆则哭着说:“洪武二十五年,俺男人被抓去修城墙,再也没回来,官差说他‘逃役’,可俺知道,他是累死的……”
杨墨把这些都记下来,纳粮证收进史局,老婆婆的话也写进“徭役篇”。他对李默说:“你看,百姓记得的,不是太祖爷杀了多少人,而是他让他们吃饱了饭,穿暖了衣,或是让他们失去了亲人。这些,都是实录该写的。”
王砚在苏州的收获也不小。他找到当年给太祖爷送过米糕的张老汉的父亲,老人拿出一本账册,上面记着洪武三年的米价:“正月每石三两,四月涨到五两,饿死的人堆在城外,后来朝廷发了粮,才缓过来。”账册的最后一页,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粮仓,旁边写着“朱皇帝的仓,有粮”。
“这就是民心。”王砚把账册交给杨墨,“饿的时候骂,有粮了又念好。实录该把这两面都写出来。”
北平的燕王府,朱棣收到杨墨的信时,正在看朱高炽抄录的《洪武实录》初稿片段。信里说,史局正在编写“洪武二十四年北征”,想请燕王提供当年的战报和亲历记录。
“杨墨倒是会找人。”朱棣笑着把信递给徐王妃,“洪武二十四年,我跟着父皇北征,斩了鞑靼的太尉,这份战报,秘档库里未必有全本。”
徐王妃翻看初稿片段,见上面写着“太祖北征,燕王朱棣率军奇袭,大破敌营”,忍不住笑道:“写得倒实。只是……你当年差点中了埋伏,这事要不要告诉他们?”
“为什么不告诉?”朱棣从箱底翻出当年的战报,上面还有太祖爷的朱批“小子胆壮,然需谨慎”,“打仗哪有不遇险的?写出来,才像那么回事。”他提笔,在战报后补了一段:“时遇大雾,误入敌阵,亲斩三将,方得突围,麾下士兵死伤者三十余,皆忠勇之士。”
写完,他让葛诚把战报送南京,附了封信给杨墨:“实录当记胜,亦当记败;当记将,亦当记兵。那些战死的士兵,他们的名字或许没人记得,但他们的血,不该白流。”
杨墨收到战报时,史局正在争论“北征的伤亡数字”。旧档只写“斩获甚众”,却不提己方损失。见朱棣补了“死伤者三十余”,杨墨当即拍板:“就按这个写。军功章上,该有死者的一半。”
马文升在北平寻访的老兵,也带来了故事。一个瘸腿的老兵说:“洪武二十四年,我跟着燕王冲锋,腿被箭射穿,是燕王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他说‘你活下来,比杀十个敌人强’。”
这些故事,都被杨墨写进了实录的“将士传”里。他对编修们说:“历史不只是帝王将相的家谱,还有那些无名的士兵、农夫、工匠。他们的故事,才是江山的根基。”
建文六年的冬天,《洪武实录》初稿终于完成,厚厚一百二十卷,堆满了史局的正厅。杨墨带着编修们,逐字逐句校对,烛火燃了一夜又一夜,每个人的眼睛都熬得通红。
最后校到“洪武三十一年遗诏”时,李默忽然停住了。旧档记载遗诏是“传位皇太孙朱允炆,诸王辅政”,但他们找到的太医手记却写着:“太祖弥留之际,口不能言,只指了指皇太孙的画像,诸王皆在侧,未有辅政之语。”
“这该怎么写?”李默的声音发颤。若按太医手记,就意味着“诸王辅政”是后来加的,可能会引发藩王不满,尤其是燕王,一直以“辅政”自居。
杨墨看着窗外的雪,沉默了半晌:“写‘太祖遗诏,传位皇太孙,具体言辞,诸说不一,今录官方与私家记载,以存其真’。”
“这样会不会……”
“不会。”杨墨打断他,“我们是编史,不是下定论。后世自有公论。”
定稿的那天,杨墨让人把实录誊抄三份,一份送皇宫,一份存史局,一份藏秘档库。他站在太祖牌位前,焚香告慰:“高皇帝,您的一生,我们写完了。有对有错,有荣有辱,都是您的,也是大明的。”
编修们纷纷落泪。王砚想起父亲说的“太祖爷让咱有田种”,马文升想起冤死的父亲终于能在史书中留下名字,周歧凤想起自己被罢官时的愤懑,如今终于得以释怀。
“都回家吧。”杨墨挥了挥手,“给家人看看,你们这两年,没白忙活。”
朱允炆在御书房看了整整三天实录。他看到皇爷爷早年的艰辛,眼眶发红;看到洪武初年的粮荒,沉默良久;看到功臣案的争议,叹息不已;看到北征时士兵的牺牲,久久不语。
最后,他在序言后写下一段话:“太祖高皇帝,起于微末,定鼎天下,功在千秋。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其过失,亦当为后世鉴。朕读此实录,知创业之难,守成之不易,唯有兢兢业业,不负祖宗,不负百姓。”
他没有改一个字,只是让人把序言刻在石碑上,立在史局门前。
消息传到北平,朱棣让朱高炽把实录抄录一份,放在书房。他翻到“洪武二十四年北征”那卷,看到自己补的那段“死伤者三十余”,忽然对徐王妃说:“杨墨这小子,真把史书写成了‘实’录。”
“这样不好吗?”徐王妃笑着说,“后世说起太祖爷,说起你,说起陛下,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用猜来猜去。”
建文六年的春天,《洪武实录》正式刊行,天下士子争相购买。苏州的张老汉拿着实录,让王砚给他读“洪武三年粮荒”那段,听到“朝廷发粮,救活万民”时,咧开嘴笑了:“我就说嘛,朱皇帝是个好皇帝。”
史局的旧书楼里,杨墨正在整理编修们的手稿,准备汇编成《实录考据》。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落在卷宗上,像给那段厚重的历史,添了抹温柔的亮色。
他忽然想起朱允炆的话:“笔下的每个字,都要对得起江山百姓。”此刻,他觉得自己做到了。历史就像这桃花,年年岁岁,花开花落,看似重复,实则不同,而他们能做的,就是把每一朵花的模样,如实记下,留给后来人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