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十一章 漠北遣使,许互市通好罢兵戈

建文四年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急,一场大雪将北平到开平卫的驿路封得严严实实。朱棣披着狐裘站在燕王府的城楼上,望着关外白茫茫的原野,寒风吹得他的胡须上结了层白霜。三天前,开平卫传来急报:鞑靼可汗本雅失里遣其弟阿岱为使,带着十车贡品,声称“愿与大明罢兵,开互市”,此刻正被挡在边隘外,等着朝廷的旨意。

“父王,这鞑靼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朱高煦裹紧了铠甲,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去年还在开平卫杀得血流成河,今年就来求互市,怕是诈降吧?”

朱棣没回头,目光依旧盯着关外:“诈降也得有本钱。去年被咱们打残了主力,又遇上漠北雪灾,牲畜死了一半,不找咱们买粮,他们就得饿死。”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但这事,咱们做不了主,得报南京。”

正说着,耿璇骑着快马从城外赶来,身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拍掉,手里举着一封密函:“燕王殿下,南京的旨意到了!陛下说‘准其入见,由您与边贸司共同接待,摸清来意再定’。”

朱棣接过密函,见朱允炆的字迹里带着几分审慎:“鞑靼虽为边患,然其民亦需衣食。若真心通好,可许互市;若有诈,借机示以军威。”末尾还附着杨墨的小字:“可先许以粮、布交易,禁售铁器、火器,观其反应。”

“杨墨这老狐狸,想得倒周全。”朱棣把密函揣进怀里,对朱高煦道,“让张玉带五百燕山卫,随我去边隘接人。记住,军容要整,气势要足,别让鞑靼人觉得咱们好欺负。”

边隘的关门在风雪中缓缓打开,阿岱带着十名随从,骑着矮脚的蒙古马,踏着积雪进了关。他穿着件貂皮大氅,脸上带着草原人特有的风霜,目光却像鹰隼般锐利,扫过两侧列队的燕山卫——士兵们手按刀柄,铠甲上的冰霜反射着寒光,军容肃整得让他心里一凛。

“燕王殿下,久仰。”阿岱翻身下马,操着生硬的汉话,双手奉上国书,“我可汗说了,草原与中原,本是邻居,打打杀杀没意思,不如换些粮食、布匹,大家过个好年。”

朱棣接过国书,瞥了一眼就扔给身后的葛诚,语气平淡:“贵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只是互市乃大事,得朝廷点头。先随我回北平,喝杯热茶,慢慢说。”

回府的路上,阿岱有意无意地打听:“听说燕王殿下的燕山卫能以一敌十,去年在开平卫,杀得我军丢盔弃甲?”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朱棣勒住马,白马在雪地里打了个响鼻,“贵使若想见识,我可让将士们演练一番,只是怕吓到你带来的贡品——那些皮毛、狼牙,若是惊了马,踩坏了可惜。”

阿岱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本想试探燕军虚实,反倒被将了一军。他看向路边新修的烽火台,台顶的望楼里隐约有士兵身影,心里暗暗咋舌——去年打仗时还没这些,短短一年竟修得如此密集,可见大明的防备比从前更严了。

到了燕王府,宴席早已备好。烤全羊的香气混着烈酒的味道弥漫在厅内,朱棣指着桌上的银壶:“这是江南的女儿红,不比你们草原的马奶酒差,尝尝。”

阿岱端起酒杯,却没喝,盯着桌上的清蒸鲈鱼:“听说中原的鱼很鲜,只是草原没有河,吃不上。”

“想要鱼,不难。”朱棣夹了一筷子鱼,慢悠悠地说,“黄河、长江里多的是。只是交易得有来有回,你们有皮毛、马匹,我们有粮、布、鱼,公平交换,才能长久。”

阿岱眼睛一亮:“燕王殿下是说,朝廷肯换粮食?”

“朝廷的意思,得等南京的旨意。”朱棣放下筷子,“但我可以做主,先给你们五千石粮,让贵使带回草原,让可汗看看大明的诚意。”

北平的急报送到南京时,朱允炆正在御书房看《农桑新法》的修订稿。杨墨捧着边贸司的账册走进来,青衫上沾着墨渍——他刚核算完今年江南与北平的互市收益,光是丝绸换皮毛就赚了三十万两,比去年多了近一倍。

“陛下,鞑靼求互市,是好事。”杨墨把账册摊开,指着上面的数字,“漠北雪灾,他们缺粮缺布,咱们缺皮毛、战马,正好互补。只是……”他话锋一转,“得定好规矩,比如交易地点只能在指定的‘互市点’,由边贸司和燕军共同监管,禁止私贸。”

兵部尚书齐泰忧心忡忡:“杨大人太乐观了!鞑靼人反复无常,万一借互市刺探军情,或是囤积粮食后再翻脸怎么办?洪武二十二年,他们就干过这种事!”

“洪武年间是洪武年间,现在是建文年间。”杨墨指着账册上的“北平边贸司”印章,“咱们有边贸司盯着,有燕山卫看着,还有烽火台预警,他们想翻脸,得掂量掂量。”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再说,百姓想要安稳日子。北平的军户盼着用丝绸换钱给孩子交学费,草原的牧民盼着用皮毛换粮过冬,咱们顺着民心,比光靠打仗管用。”

朱允炆想起王砚从黄河边送来的信,说那里的军户靠种“责任树”赚了钱,都不愿再打仗了。他拿起笔,在北平急报上批道:“准互市,设大同、北平、开平三个互市点,由边贸司主管,燕军协防。粮、布可售,铁器、火器、硫磺严禁交易。命杨墨赴北平,与燕王共同拟定《互市章程》。”

“陛下,臣这就动身。”杨墨躬身领旨,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鞑靼使者带了匹‘踏雪乌骓’,说是给陛下的贡品,宝马良驹,臣可顺便带回南京。”

朱允炆笑了:“不必。让燕王留下吧,他镇守北平,比朕更需要好马。告诉四叔,互市办得好,朕赏他江南的云锦,给他的世子做件新袍子。”

杨墨抵达北平时,朱棣正与阿岱在“互市点”选址上争执。阿岱想把点设在草原边缘的“黑风口”,说那里离鞑靼营地近;朱棣坚持设在关内的“万全卫”,说那里有城墙,好监管。

“杨大人来得正好!”朱棣见杨墨来了,像得了助力,“你说说,这互市点该设在哪?”

杨墨没直接回答,而是铺开舆图,指着万全卫:“这里有卫所,有粮仓,有驿站,交易完了,咱们的粮能及时运出,贵使的皮毛能安全带回。黑风口虽近,却无屏障,万一有散兵游勇抢劫,谁来负责?”

阿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本想借黑风口的便利,让部落兵混在商人里打探消息,这下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就依杨大人的。”阿岱退了一步,“但交易税不能太高,草原人没那么多钱。”

“税定在一成。”杨墨拿出早就拟好的章程,“咱们收中原商人的税,你们收草原商人的税,各自管理,互不干涉。还有,交易时得用大明的宝钞或银子,不能用皮毛当货币——免得有人用劣等皮毛充数。”

阿岱接过章程,见上面写着“每月初一、十五开市,为期三天”“双方商人需登记身份,领取‘互市证’”“禁止酗酒闹事,违者由当地卫所处置”,条条框框写得极细,比他预想的严得多。

“这太严了!”阿岱皱眉,“草原人喝酒热闹,哪能不闹事?”

“闹事可以,得按规矩罚。”朱棣在旁冷笑,“去年你们在开平卫抢了咱们的粮,杀了咱们的人,这笔账还没算。现在想互市,就得守咱们的规矩,不然免谈。”

阿岱的脸色变了变。他知道,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漠北的牲畜已经开始饿死,再不换粮,开春就得有部落叛乱。他咬了咬牙:“行!我答应!但我得派使者回草原禀报可汗,让他派商队来。”

“可以。”杨墨收起章程,“我们给你二十天时间。二十天后,万全卫的互市点准时开市,我们备好了十万石粮,等着你们的皮毛、战马。”

万全卫的互市点在风雪里搭起了数百顶帐篷,中原商人的帐篷挂着“江南绸缎”“山西铁锅”的幌子(铁锅虽属铁器,却经特批可售,只是规定必须是“豁口锅”,无法改造成兵器),草原商人的帐篷外拴着成群的牛羊,空气中弥漫着皮革和草料的味道。

王大河带着几个黄河边的民夫,也来赶这趟生意。他们推着车,车上装着新织的粗布和自己种的小米——杨墨说“边贸不光是朝廷的事,百姓也能参与”,特意给了他们“平民互市证”。

“王大哥,你说鞑靼人会喜欢咱们的布吗?”一个年轻民夫搓着手,有些紧张。他的布是用黄河边的棉花织的,不如江南的绸缎光滑,却厚实耐穿。

“肯定喜欢。”王大河拍着胸脯,“草原风大,他们穿咱们的布,比穿皮毛轻便。再说,咱们的小米熬粥香,他们喝了保准还想买。”

不远处,张诚带着几个前燕山卫的士兵,正在检查商人的货物。见一个山西商人偷偷藏了几把镰刀,立刻搜了出来:“忘了章程?铁器只能卖豁口锅,这镰刀能砍柴,也能杀人,没收!”

山西商人急了:“官爷,通融一下!鞑靼人给的价钱高……”

“高也不行。”张诚把镰刀扔进没收箱,“杨大人说了,互市是为了安稳,不是为了赚钱不要命。”

阿岱带着部落的长老们,正在清点带来的皮毛。有个长老摸着一匹黑狐皮,舍不得地说:“这是可汗准备给萨满的,换粮太可惜了。”

“可惜也得换。”阿岱看着远处卫所的城墙,上面的火炮黑洞洞的,“不换粮,开春部落就得散。等日子好过了,再猎更好的皮毛就是。”他忽然看到王大河车上的粗布,走过去摸了摸,“这布……多少钱一尺?”

王大河没想到鞑靼使者会问自己,赶紧说:“不贵,五文钱一尺,买十尺送一尺!”

阿岱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好!我要一百尺,用两张羊皮换,行不行?”

“行!”王大河乐得合不拢嘴,“您要是觉得好,下次我多带些!”

雪渐渐停了,月亮爬上万全卫的城楼。互市点的帐篷里亮起了灯火,中原商人的算盘声、草原牧民的歌声混在一起,在寂静的冬夜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开市的铜锣声在清晨的阳光下响起,万全卫的互市点瞬间热闹起来。中原商人扯开嗓子吆喝:“江南的丝绸,滑溜溜的,穿在身上赛神仙!”“山西的陈醋,蘸羊肉吃,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草原牧民也不甘示弱,举着皮毛喊:“黑狐皮!能挡刀子的好皮子!换十石粮就行!”“蒙古马!能跑三天不喝水,换五匹布!”

王大河的粗布摊前围满了人。一个蒙古妇人拿起布,在孩子身上比划着,用生硬的汉话说:“这布……暖和,我要二十尺,用羊毛换。”

“羊毛也行!”王大河拿出秤,“一斤羊毛换一尺布,公平!”

不远处,朱棣和杨墨站在瞭望台上,看着这繁忙的景象。见一个蒙古老人用一张狼皮换了袋小米,激动得对着南方磕头,嘴里念叨着“大明皇帝万岁”,两人都笑了。

“你看,”杨墨指着那老人,“百姓要的其实很简单,有口饭吃,有件衣穿,谁愿意打仗?”

朱棣点头:“只是这互市,得长久办下去才行。怕就怕……”

“怕鞑靼缓过劲来又翻脸?”杨墨接过话,“所以咱们得留一手。你看那些豁口锅,他们想熔了做兵器,得费十倍的功夫;还有这互市税,咱们用它修烽火台、练火器,他们越强,咱们就得更强。”

正说着,阿岱带着几个长老走上瞭望台,手里捧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燕王殿下,杨大人,这是我可汗给陛下的谢礼。他说,只要大明肯一直开市,草原就永远不南下。”

朱棣接过弯刀,刀鞘上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光:“回去告诉可汗,只要你们守规矩,互市就一直开。但要是敢毁约,这把刀,就是你们的催命符。”

阿岱躬身行礼,语气诚恳:“不会的。牧民们说,换回来的小米熬粥比马奶酒暖,粗布穿在身上比皮毛轻,谁傻到要打仗?”

互市的消息传回漠北,本雅失里看着换回的粮食和布匹,终于松了口气。部落里的长老们联名上书,说“与其抢粮死人,不如换粮安生”,连最主战的将领也沉默了——他们的家人用皮毛换了新布,正缝着过年的新衣。

南京的御书房里,朱允炆看着边贸司送来的第一笔税收——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张王大河与蒙古妇人交易的画像。画里,两人笑着推手,阳光落在他们脸上,看不出谁是中原人,谁是草原人。

“杨墨说得对,”朱允炆把画像递给李德全,“把这画挂在文华殿,让百官都看看。百姓的日子过好了,天下才能真的安稳。”

杨墨从北平带回一匹“踏雪乌骓”,却没送给朱允炆,而是转赠给了王砚——黄河的河堤需要巡查,好马能省不少功夫。王砚骑着马在河堤上跑,见柳树林里的“责任树”都活了,每个树牌下都有人在浇水,心里暖烘烘的。

朱棣留在北平,监督着后续的互市。他发现,燕山卫的士兵们用皮毛换了江南的绸缎,寄回家给妻儿做衣裳,操练时的劲头更足了;而草原的牧民们用上了中原的农具,种出的粮食比从前多了,来互市的人也越来越多。

建文五年的春节,万全卫的互市点还在热闹地交易。王大河带着新织的布和小米,换回了一匹好马,打算开春用它耕地;阿岱的侄子用三匹狼皮,换了一套《论语》,说要让儿子去北平的学堂读书。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互市点的帐篷上,轻轻柔柔的。没有人再提去年的战争,也没有人担心明年的冲突。在粮与布的交换里,在笑与谈的往来中,一条看不见的线,正把中原与草原慢慢连在一起,像黄河的水,像草原的风,自然而然,却又坚韧绵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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