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十章 藩王献权,代王自请归卫所兵权

建文四年的七月,北平的风带着夏末的燥热,吹得燕王府的槐树叶沙沙作响。朱棣正在演武场看朱高煦操练新改编的火器营,亲兵匆匆闯来,手里举着一份来自大同的密报,蜡封上印着“代王府”的朱记。

“代王朱桂要自请交回三护卫兵权?”朱棣展开密报,眉峰猛地一蹙。密报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代王亲笔所书,说“边事渐平,护卫冗余,愿将大同三卫交还朝廷,只留亲兵百人”。

朱高煦收了枪,枪缨上的红绸还在飘动:“爹,这老十六又在玩什么花样?他那三卫是洪武二十五年太祖爷亲赐的,当年跟鞑靼打仗,他可是把护卫当宝贝疙瘩护着。”

徐王妃从廊下走来,手里捧着刚晾好的茶汤,青瓷碗上凝着水珠:“未必是花样。上个月新科进士赴任,大同的学官是那个寒门出身的李崇德吧?听说他在大同办了三十所学堂,教军户子弟读书,说‘握笔比握刀体面’,怕是有些军户动心了。”

张玉从演武场另一侧走来,甲胄上还沾着火药的焦味:“殿下,臣也听说了,南京派去大同的监军是周衡,他带去了新铸的‘轰天炮’,说‘火器能护城,何必再用护卫’,代王的几个副将,最近总往周衡的营房跑。”

朱棣将密报往案上一拍,槐树叶落了几片在纸上:“新君这是拿代王开刀了!裁冗官、修河堤、开科取士,一步步铺过来,现在终于轮到藩王的兵权了。”他忽然冷笑,“只是这朱桂,平日里骄横得很,怎么突然肯放权?”

正说着,葛诚从南京带回的信使求见,呈上杨墨的私信。信里只写了一句话:“代王有子,年方十岁,在南京太学读书,昨日亲往御书房,为其父求‘贤王’匾额。”

朱棣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新君拿他儿子当人质,又许了‘贤王’的虚名,这老十六是怕了!”他将信纸揉成一团,“大同三卫是北境屏障,朱桂交权,朝廷必派京营接管,下一步,就该轮到北平了!”

南京的御书房,晨露打湿了窗棂上的雕花。朱允炆手里捏着代王的奏疏,指尖在“自请归权”四个字上反复摩挲。案上还摆着杨墨连夜拟的《藩卫改制策》,开篇就说“洪武年间设藩,为镇边患;今四海渐平,当收兵权,归卫所于朝廷,存藩王于尊荣”。

“杨墨,你觉得代王是真心归权?”朱允炆抬头,晨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带着几分审慎。他记得代王朱桂是皇爷爷的第十六个儿子,性子暴烈,洪武年间镇守大同,曾因打死地方官被皇爷爷训斥,如今竟肯自请交权,实在蹊跷。

杨墨正用算盘核对着大同三卫的军册,算珠噼啪作响:“真心假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开了这个头。代王归权,其他藩王自会掂量——顺从者有‘贤王’之名,抗拒者恐遭非议。”他拨弄着算珠,“大同三卫共五万兵马,若归朝廷,每年可省粮饷三十万石,够修十条水渠。”

户部尚书郁新接口道:“陛下,代王的儿子朱逊煓在太学读书,前日臣见他,说‘父亲常念陛下仁德,愿为诸藩表率’,这孩子说话时眼神诚恳,不似作伪。”

朱允炆想起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的少年。上个月太学考核,朱逊煓的策论写《大同边民疾苦》,说“边军家属无田可种,常至饥饿”,字里行间全是忧色,倒比他父亲靠谱得多。

“那就准了。”朱允炆提笔在奏疏上批红,“赏代王黄金百两,绸缎千匹,赐‘贤王’匾额,由礼部尚书亲往大同颁赐。另,命京营都督郭英率三万兵马接管大同三卫,旧部愿留者编入京营,愿归田者赐田三亩。”

他放下笔,目光落在舆图上的大同:“杨墨,你说郭英接管后,该如何安抚旧部?”

“按黄河修堤的法子办。”杨墨的声音很稳,“给军户发安家银,家属编入民籍,孩子送入学堂——让他们知道,归了朝廷,日子只会更好。”

大同的代王府,青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却掩不住府内的沉闷。朱桂坐在正厅,手里捏着个酒葫芦,盯着墙上“镇边大将军”的匾额发呆。这匾额是洪武二十八年皇爷爷亲赐的,如今却要被“贤王”匾额取代,像打了他一记耳光。

“父王,南京的旨意到了。”长子朱逊煓捧着圣旨走进来,少年的脸上带着几分不安。他知道父亲心里不痛快,昨夜还听见父亲在书房砸东西。

朱桂一把夺过圣旨,看也不看就扔在地上:“什么‘贤王’?是新君给我的紧箍咒!我朱桂镇守大同二十年,鞑靼见了我都得绕着走,现在倒要我交兵权,当他的笼中鸟?”

“父王息怒。”朱逊煓捡起圣旨,小心翼翼地展开,“陛下赏了黄金百两,还说要给军户分田,这是好事啊。前日我去卫所,听见老兵们说‘要是能卸甲归田,种两亩地,比打仗强’。”

“他们懂什么!”朱桂把酒葫芦往桌上一墩,酒洒了一地,“没了兵权,咱们就是砧板上的肉!你以为那个周衡带着火器营来大同是干什么的?是来盯着咱们的!”

正说着,三护卫指挥使张诚求见,脸上带着为难:“王爷,京营的郭英都督到了城外,说要按旨意接管卫所。还有……不少军户听说能分田,都来问什么时候能办手续。”

朱桂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原以为军户会念着旧情,没想到这么快就倒向朝廷。他想起去年冬天,军户家属围在王府外哭求粮食,自己却因为府库空虚只能闭门不见;而周衡来了之后,不光发了粮,还办了学堂,军户们见了他,比见自己还亲。

“交!交!”朱桂猛地站起来,袍角扫翻了酒葫芦,“把那三卫的兵符、军册都给他!我倒要看看,新君能把大同折腾出什么花样!”

大同卫所的校场上,五万兵马列成整齐的方阵,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郭英穿着亮银甲,站在高台上,身后跟着周衡和新科进士马文升——马文升熟悉北平边情,被派来协助安抚军户。

“大同的将士们!”郭英的声音透过传令兵传遍校场,“陛下有旨,凡愿留营者,编入京营,月饷加三成;愿归田者,即刻登记,三日内分田,免五年赋税!”

方阵里响起一阵骚动。一个老兵往前迈了一步,粗声问道:“都督,俺们归了田,孩子能进学堂吗?周大人说的‘读书不用交钱’是真的?”

周衡上前一步,朗声道:“是真的!朝廷在大同设了三十所学堂,军户子弟入学,笔墨纸砚全由官府供应,还有月米两斗!”

老兵眼里泛起光:“俺留了十年血,就想让娃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俺归田!”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半个时辰后,登记归田的军户竟有三成,剩下的也大多愿意编入京营。张诚站在队列末尾,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他跟着代王二十年,原以为会有一场硬仗,没想到竟如此平静。

马文升拿着名册,给归田的军户登记。见一个年轻士兵在“家属”栏写着“母病,弟幼”,便在备注栏画了个红圈:“你家情况特殊,分田时给你挑块离水源近的,再发两匹布给你母亲做棉衣。”

士兵愣了愣,“扑通”一声跪下:“谢大人!谢陛下!”

郭英看着这一幕,对周衡笑道:“杨大人说的‘民心是秤’,果然没错。你给他们一分好,他们就还你十分忠。”

校场边的柳树下,朱桂和朱逊煓远远看着。见军户们领了田契,笑着往家跑,朱桂的手攥得发白,却终究没说什么。朱逊煓轻声道:“父王,您看,他们笑得多开心。”

朱桂别过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半天才挤出一句:“走吧,回府。那‘贤王’匾额,该挂起来了。”

代王归权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各藩王府。

开封的周王府,朱橚正陪着世子朱有炖看新培育的药苗。听说代王交了兵权,他手里的洒水壶顿了顿,药苗上的水珠滴落在泥土里。“十六弟倒是识时务。”

朱有炖放下手里的《本草纲目》,轻声道:“父王,南京派来的医官说,朝廷要在开封设惠民药局,免费给百姓诊病,让父王主持此事。”

朱橚笑了:“新君这是想让我当‘药王爷’啊。”他望着药圃里的青苗,“我本就不喜兵权,当年皇爷爷让我镇开封,我就只带了五百亲兵。如今正好,把剩下的护卫也交了,专心种我的药。”

武昌的楚王府,朱桢正在宴饮,听说代王被赐“贤王”匾额,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朱桂那蠢货!兵权是藩王的根,没了根,还能活多久?”

世子朱孟烷劝道:“父王,南京的火器营都开到了汉口,郭英的侄子郭兴就在营里当参将,咱们还是谨慎些好。听说杨墨正在查各地藩王的粮库,说‘不得私藏军粮’……”

朱桢的酒意醒了大半。他想起自己私藏的十万石军粮,心里咯噔一下:“查粮库?他敢!”嘴上虽硬,心里却打起了鼓。

成都的蜀王府,朱椿正在书斋里抄录《论语》。得知代王归权,他只是淡淡一笑,对身边的长史说:“把蜀卫的军册整理一下,我也写份奏疏,愿将三卫交还朝廷,只留二百亲兵护府。”

长史大惊:“王爷,蜀地偏远,没了兵权,恐遭地方官轻视!”

“我守蜀地,靠的是民心,不是兵权。”朱椿放下笔,字迹温润如玉,“去年江南大旱,我送了五万石粮过去,陛下亲笔写了‘共沐天恩’四个字给我。你看,这比兵权管用。”

北平的燕王府,烛火燃到了深夜。朱棣把诸王的反应汇总在案上,周王、蜀王愿交权,楚王犹豫,齐王朱榑则在青州私扩兵马,骂代王“软骨头”。

“父王,咱们怎么办?”朱高煦按着腰间的刀,“要不反了吧!等京营把大同、开封都占了,咱们就成孤军了!”

“反?”朱棣冷笑,“现在反,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代王交权得了‘贤王’,周王、蜀王跟着交,咱们若反,就是‘叛王’,天下人不会认。”

徐王妃端来一碗莲子羹,轻声道:“王爷,杨墨的私信里还说,陛下想在北平设‘边贸司’,让燕地的皮毛、药材跟江南的丝绸、茶叶互市,说‘通商能富国,比打仗强’。”

“互市?”朱棣挑眉,“新君这是想让我做买卖?”

张玉接口道:“殿下,互市是好事。北平的皮毛在江南能卖高价,换回来的丝绸能跟鞑靼交易,一来二去,比收税还赚。”

朱棣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北平与南京之间画了条线:“他想用互市绑住我的手脚,我偏要接。但兵权不能全交——我可以交青州卫、永清卫,留燕山卫,说‘燕山卫是太祖爷亲赐的‘靖边’旧部,需镇守开平,不能动’。”

他转身对葛诚说:“写份奏疏,说‘臣愿效代王,归青州、永清二卫,留燕山卫守边’,再附一份《边贸策》,说‘愿与江南互市,增国库,安边民’。”

朱高煦不解:“父王这是……又退又进?”

“对。”朱棣的眼里闪着精光,“退一步,让他觉得我顺从;进一步,让他知道我有筹码。这新君想玩‘温水煮青蛙’,我就陪他玩,看谁先忍不住。”

朱允炆收到朱棣的奏疏时,正在御花园看新科进士们栽的“同心树”。树是王砚从黄河边移来的柳树,如今已抽出新枝,上面挂着南北士子写的心愿牌,有写“愿黄河永安”的,有写“愿边民无忧”的。

“留燕山卫?”朱允炆看着奏疏上的字,笑了,“四叔倒是会算账,把最能打的燕山卫留下了。”

杨墨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朱棣的《边贸策》:“陛下,燕山卫有三万精锐,都是跟着燕王打了多年仗的,硬要收,恐生乱。不如先依他,互市照办,让北平尝到通商的甜头——等边贸红火了,将士们有了家业,谁还愿打仗?”

“你说得是。”朱允炆摘下一块写着“愿四海升平”的牌子,上面的字迹稚嫩,是太学里最小的学生写的,“四叔要留燕山卫,就留着。但得派个人去燕山卫当监军,耿璇刚从大同回来,让他去北平,既管监军,又管边贸司。”

郁新凑过来:“陛下,周王、蜀王也递了交权奏疏,要不要都准了?”

“准。”朱允炆望着柳树的新枝,“赏周王‘恭王’,蜀王‘献王’,都赐匾额。告诉他们,朝廷不会亏了顺从的人。”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至于齐王朱榑,让都察院去查他私扩兵马的事,证据确凿后,削其封号,贬为庶人——不听话的,就得挨板子。”

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杨墨看着朱允炆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懂得了“刚柔并济”的道理——对顺从者予之以恩,对抗拒者施之以威,就像这柳树,既要有随风摇曳的柔韧,也要有扎根土地的坚定。

远处传来太学生的读书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朗朗的声音混着蝉鸣,在建文四年的夏末里,像一首渐入佳境的歌。藩王的兵权在收,民心在聚,天下的棋局,正朝着越来越稳的方向,慢慢落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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