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九章 开科取士,新科进士多起于寒门

建文四年的三月,南京城的桃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花瓣簌簌落在奉天殿的丹陛上,像铺了层粉色的雪。朱允炆坐在龙椅上,手里捏着一份泛黄的卷宗——那是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旧档,上面记载着当年因录取的进士多为南方人,引发北方士子不满,太祖爷怒斩主考官,重录北方士子的旧事。

“陛下,礼部已将春闱考官的名单拟好了。”杨墨捧着名册走进来,青衫上沾着晨露,显然是刚从礼部过来。名册上列着七位考官,为首的是翰林院学士方孝孺,其余六位皆是南北士子公认的清流。

朱允炆把旧档推给他,指尖在“南北榜”三个字上划过:“你看这旧档,皇爷爷当年虽平息了风波,却也让南北士子之间有了嫌隙。朕想借这次春闱,打破这层隔阂,让天下人知道,朝廷取士,只看才学,不问出身,不分南北。”

杨墨翻开名册,见方孝孺的名字下面写着“主考,兼阅南北卷”,其余六位考官分阅南、北、中三卷(南卷为江南、江西等地,北卷为北平、山东等地,中卷为四川、云南等地),点头道:“陛下想得周全。臣已让礼部规定,南北中三卷录取比例各占三成、三成、四成,既照顾到各地文风差异,又不至于厚此薄彼。”

朱允炆忽然想起去年黄河修堤时,王大河说的“俺爹没读过书,俺想让娃读书考功名”,心里一动:“还有一条,要重寒门士子。凡是家无恒产、靠耕读为生的,考卷上注明‘寒门’,同等才学,优先录取。”

“陛下圣明。”杨墨躬身,“臣这就去传旨,让各地州县张贴告示,凡有志向学者,无论贫富,皆可赴南京应试,路费由官府报销——寒门士子,报销双倍。”

窗外的桃花瓣飘进殿内,落在名册上,像给那些尚未可知的名字,添了抹温柔的底色。朱允炆望着殿外等待传旨的礼部官员,忽然觉得,这春闱取的不只是进士,更是天下士子的心,是寒门百姓对“读书能改变命运”的盼头。

苏州府的王家庄,王二柱正帮儿子王砚磨墨。王砚今年十八岁,是村里唯一能识文断字的后生,听说朝廷开科,还报销路费,揣着几件旧衣裳就想去南京试试。

“爹,俺要是考不上,您可别骂俺。”王砚的手有些抖,砚台里的墨汁晃出了边。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农夫,连个秀才都没出过,他能读书,全靠去年黄河修堤时杨墨赏的那几两银子。

“考不上也不骂你。”王二柱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能去南京见回世面,就比你爹强。记得杨大人说的,考卷上写清楚‘家有薄田三亩,父务农’,这叫‘寒门’,朝廷待见。”

同去南京的还有邻村的李秀才。李秀才五十多岁,考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了,这次听说“优先取寒门”,咬着牙卖了家里唯一的耕牛当盘缠。“王砚,你年轻,脑子活,到了南京,多看看考官的文章,那方孝孺大人最看重‘经世致用’,别净写些风花雪月。”

两人搭着去南京送粮的漕船,一路往南。船上还有不少赴考的士子,有穿着绸缎的富家子弟,也有像他们一样背着旧包袱的寒门书生。富家子弟聚在船头吟诗作对,寒门士子就挤在船尾,借着手电筒的光互相讲题。

“听说这次的主考官是方孝孺?”一个山东士子问,“他不是不喜欢北方人吗?”

李秀才摇头:“方大人是不喜欢空谈的人,不管南北,只要文章写得实在,他就喜欢。去年他写的《农桑策》,说‘农夫辛苦,士子当知稼穑’,这才是真学问。”

王砚在一旁默默记着,他的考卷想写《黄河修堤记》,把杨墨如何用“柳桩法”固堤、如何给民夫发工钱的事写进去——他觉得,这比那些“之乎者也”实在多了。

船到南京码头时,岸边挤满了迎接士子的客栈伙计。见王砚和李秀才穿着旧布衫,有个伙计凑过来说:“两位爷,住俺们客栈吧,寒门士子打八折,还管早晚饭!”

原来,朝廷早就跟南京的客栈打过招呼,对寒门士子格外优待。王砚看着伙计递来的“寒门士子优待券”,忽然觉得,这南京城的春天,比苏州的桃花还暖。

江南贡院的大门外,彩旗招展。朱红色的“龙门”牌坊下,考生们排着长队,手里拿着准考证和身份证明,等着安检入场。杨墨穿着便服,混在人群里,看着监考官仔细搜查考生的行囊——按新规定,考生只能带笔墨纸砚,连个馒头都不准带,午饭由朝廷统一供应,是简单的米饭和青菜。

“大人,您看那几个。”身边的周衡指着几个穿着补丁衣裳的考生,他们的准考证上盖着“寒门”的红印,监考官检查得格外快,还笑着说“进去吧,好好考”。

杨墨点头:“这就是规矩的用处——让该受照顾的受照顾,该防的防住。”他想起洪武年间的科场舞弊案,有考生把文章写在贴身的内衣上,还有考官收了银子,提前泄露考题。这次,朝廷不光派了缇骑巡逻,还让每位考官在考卷上签名,将来核对笔迹,谁也不敢乱来。

贡院里面,号舍像一排排鸽子笼,每个号舍不到两平米,只能容一个人坐着答卷。王砚被分到第123号舍,里面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桌,啥也没有。他放下笔墨,忽然发现桌角刻着一行小字:“洪武二十八年,山东张小三,寒门,落第。”

字刻得很深,像是用尽了力气。王砚摸了摸那行字,心里酸酸的——不知道那个张小三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盼着有朝一日能中举。他提笔,在旁边轻轻写下:“建文四年,苏州王砚,寒门,应试。”

开考的梆子声响起,考题传了下来。今年的题目很特别,不是常见的“四书五经”默写,而是三道策论:一为《如何安流民》,二为《论藩卫与京营协同》,三为《黄河修堤之我见》。

王砚看到第三题,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放下笔,先闭上眼睛,回想去年跟着爹去黄河边看修堤的情景:杨墨踩着泥水指挥民夫,王大河抱着柳桩跳进冰水,陈瑛拿着账本核对粮食……那些画面像在眼前一样,他提笔就写,字迹虽然不算漂亮,却字字扎实,把“柳桩法”“责任树”“民夫工钱”这些细节都写了进去,最后还加了句“臣以为,治河如治天下,需顺民心,循规律,不可急功近利”。

考场外,方孝孺正坐在监考官的帐篷里,翻看着考生的名册。见“寒门”考生占了近四成,他对副考官笑道:“陛下这招好啊。往年考进来的,不是勋贵子弟,就是富家公子,哪见过几个真正懂民间疾苦的?这次,咱们得好好挑挑。”

副考官是个北方人,手里拿着北卷的样本:“方大人,您看这篇《安流民策》,写的是北平的流民安置,说‘流民不是懒,是没地种,给他们荒地,贷给种子,三年不征税,自然就安了’,这见识,比那些南方士子空谈‘仁政’强多了。”

方孝孺接过来看了,连连点头:“这考生叫马文升,北平人,寒门,父母早亡,靠给人抄书为生。就冲这篇策论,也得给他个好名次。”

帐篷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堆积如山的考卷上,每张考卷都承载着一个士子的梦,尤其是那些盖着“寒门”红印的,梦里不仅有自己的前程,还有一家人的温饱,一村人的期盼。

阅卷的日子,贡院的厢房里堆满了考卷。七位考官分坐两侧,每人面前摆着几摞试卷,手里拿着红笔,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按规定,考卷都是糊名的,谁也不知道考生是谁,只能凭文章定优劣。

“这篇《黄河修堤之我见》写得好!”方孝孺举起一份考卷,声音里带着激动,“不光懂技术,还懂民心,说‘修堤先修心,民夫肯卖力,比石头还结实’,这才是能办实事的料子!”

副考官凑过来看,见字迹有些稚嫩,纸也粗糙,显然是寒门士子用的粗纸:“确实好。只是……这考生连‘柳桩法’的‘桩’字都写错了,写成了‘庄’,要不要扣点分?”

“不扣!”方孝孺把红笔放下,“错个字算什么?他能把修堤的细节写得这么清楚,说明他真去看过,真懂!那些写得花团锦簇,却连黄河在哪都不知道的,字再漂亮也没用。”他在卷首批了个“优”,“这卷,我力保进前十。”

另一边,北卷的考官却起了争执。有份考卷写《藩卫与京营协同》,说“藩卫如犬,京营如绳,绳太紧则犬吠,太松则犬纵,需松紧得当”,言辞犀利,却切中要害。一位南方考官觉得“比喻失当,有辱藩王”,主张淘汰;北方考官却觉得“一针见血,有胆识”,坚持要录取。

争执传到方孝孺耳里,他接过考卷看了,笑道:“这考生胆子不小,敢说真话。藩卫与京营的关系,本就该这么论。至于比喻,虽糙了点,却在理。录取!不仅要录取,还要让陛下也看看。”

阅卷到最后,方孝孺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南卷的文章多华丽,北卷的多质朴,中卷的介于两者之间,而那些盖着“寒门”印的考卷,无论南北,都有个共同点——接地气,说的都是百姓的心里话,写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事。

“统计一下,”他对礼部的吏员说,“寒门士子的优秀考卷有多少?”

吏员算完了,回禀道:“回大人,有七十三份,占优秀卷的一半还多。”

方孝孺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想起杨墨说的“天下的人才,藏在田埂上,躲在茅屋里,就看朝廷愿不愿意弯腰去请”。这次,他们弯腰了,也请到了。

放榜那天,江南贡院外挤得水泄不通。士子们踮着脚,仰着头,盯着那张贴在墙上的黄榜,大气都不敢喘。王砚和李秀才挤在最前面,手心全是汗。

“有了!有了!”有人喊起来,“榜首是苏州王砚!”

王砚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李秀才推了他一把:“傻小子,看!第一名,状元!王砚,苏州府,寒门!”

王砚抬头,果然在黄榜最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赫然写着“状元,寒门”。他脑子“嗡”的一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想起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的样子,想起张小三刻在号舍里的字,想起杨墨在黄河边说的“好好读书,有出息”。

“李叔!您也有!”王砚抹了把泪,指着黄榜中间,“第三十七名,李崇德,苏州府,寒门!”

李秀才看着自己的名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周围的寒门士子们也纷纷找到自己的名字,欢呼声响彻云霄。有人数了数,这次录取的一百五十名进士里,寒门士子占了六十五名,接近一半,南北中三卷的比例也刚刚好,谁也没话说。

人群里,一个富家子弟酸溜溜地说:“不就是运气好吗?哪有咱们书香门第的底子厚。”

旁边的北方士子立刻怼回去:“人家写的《黄河修堤记》,你写得出来?你知道柳桩怎么捆吗?”

杨墨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对身边的方孝孺笑道:“方大人,您看,这黄榜不仅录了进士,还录了民心。”

方孝孺捋着胡须,笑得欣慰:“是啊。这些寒门士子,吃过苦,懂民间,将来做了官,不会忘了百姓的难处。陛下要的,就是这样的官。”

琼林宴设在礼部的大堂里,新科进士们穿着官袍,按名次坐着。王砚的状元红袍格外显眼,他坐在首位,却有些拘谨,手里的酒杯端起来又放下——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官,更别说跟他们一起吃饭了。

朱允炆端着酒杯走过来,笑道:“王状元,你的《黄河修堤记》写得好,朕看了三遍。特别是那句‘民夫的汗,比墨水值钱’,说得实在。”

王砚赶紧站起来,慌得差点把酒杯碰倒:“陛下谬赞,臣……臣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才最珍贵。”朱允炆拍拍他的肩膀,“朕打算让你去工部任职,从河工主事做起,正好把你写的法子用到实处。”

王砚眼睛一亮:“谢陛下!臣一定好好干,不辜负陛下信任!”

旁边的马文升也站起来,他中了榜眼,被分到户部。“陛下,臣想回北平,帮着安置流民,臣写的策论,想亲自试试能不能行。”

朱允炆点头:“好!你们都去自己熟悉的地方,做自己懂的事。记住,官不是用来摆架子的,是用来办事的。百姓过得好,你们的官才当得值。”

宴会上,新科进士们互相敬酒,南北士子聊得格外投机。南方士子向北方士子请教如何治理盐碱地,北方士子向南方士子打听水车的改良法子,没人再提“南北榜”的旧事。

李秀才喝了点酒,脸红红的,拉着杨墨的手说:“杨大人,您说俺们这些寒门士子,将来能成器吗?”

杨墨笑着给他满上酒:“成不成器,不在出身,在心里有没有百姓。你们吃过百姓的苦,就不会忘了百姓的难,这就是最大的本钱。”

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棂,照在进士们年轻的脸上,也照在朱允炆带着笑意的嘴角。他忽然觉得,这琼林宴吃的不是菜,是天下士子的向心力,是寒门百姓的希望——而这希望,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

授官的圣旨下来了。王砚任工部河工主事,即刻赴黄河工地,协助王大河管理河堤;马文升任户部北平司主事,负责流民安置;李秀才年纪大了,被派回苏州府任学官,教乡下的孩子读书……六十五名寒门进士,都被分到了最需要他们的地方,大多是基层官职,却个个干劲十足。

离京那天,王砚特意去了趟江南贡院。第123号舍的桌角,他写的“建文四年,苏州王砚,寒门,应试”旁边,又多了几个新刻的字:“建文四年,山西刘二郎,寒门,应试,中。”

王砚笑了,摸了摸那行新字,像是摸到了一颗滚烫的心。他想起爹说的“好好干,给咱寒门争口气”,想起杨墨说的“官是百姓的官”,挺直了腰板,往黄河的方向走去。

南京的御书房里,朱允炆看着新科进士的授官名单,对杨墨说:“你看这王砚,放着京城的官不当,非要去黄河边,倒是跟你一样,爱往苦地方钻。”

杨墨躬身:“这正是陛下开科取士的本意——让懂民间的人去管民间的事,让吃过苦的人体会百姓的苦。假以时日,这些寒门进士,定会成为大明的栋梁。”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枝头结出了小小的青果。朱允炆望着那些青果,忽然觉得,这建文四年的春天,不仅收获了新科进士,更收获了一个道理:天下的民心,就像这桃树,你给它阳光雨露,它就给你开花结果;你若只想着摘果子,忘了施肥浇水,它终究会枯的。

而他和杨墨,和这些新科进士,要做的,就是那个勤恳的施肥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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