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八章 黄河修堤,杨墨亲往督工立章程

建文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南京城的梧桐叶刚染上黄边,黄河中下游的急报就像雪片般堆上了朱允炆的案头——河南布政使奏报,开封段河堤出现数十处裂缝,秋汛一至,恐有溃堤之险;山东按察使急报,济宁段河水已漫过堤岸,淹没良田千亩,灾民正往高处迁徙。

朱允炆捏着奏报的手指微微发颤。案上的茶盏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黄河……又是黄河。”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罕见的沉重。皇爷爷在位时,黄河几乎年年闹灾,征发的徭役累死了多少百姓,他在东宫时就听詹同说过。

“陛下,杨大人求见。”王景宏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杨墨走进来时,青衫上还沾着晨露,手里捧着一幅巨大的黄河舆图,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十几处“险段”,最醒目的就是开封和济宁。“陛下,臣连夜让工部核了旧档,这两处河堤还是洪武二十五年修的,距今已有八年,泥沙淤积了近丈,早就该修了。”

朱允炆的手指落在“开封”二字上,那里的红圈被画得格外粗:“修堤需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力?”

“银子至少五十万两,人力得征发河南、山东两布政司的民夫,约莫十万人。”杨墨的声音很沉,“只是……征徭役容易惹民怨,洪武年间,黄河修堤就没少出乱子。”

朱允炆想起《洪武实录》里的记载:洪武十八年黄河溃堤,征发十万民夫修堤,因监工克扣粮草,民夫饿死数千,差点酿成民变。他深吸一口气:“朕不能让洪武年间的事再发生。杨墨,这趟督工,你替朕去一趟。”

杨墨猛地抬头:“陛下,河道凶险,秋汛无常,臣去自然可以,但……”

“没有但是。”朱允炆打断他,目光坚定,“满朝文武,论心细,论懂民生,没人比得过你。朕给你三样东西:一,节制河南、山东文武官员的圣旨;二,内库银二十万两,不够再调;三,都察院的陈瑛,让他跟着你,谁敢克扣粮草、欺压民夫,先斩后奏。”

他走到杨墨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墨,朕不要你三个月完工,只要你护住百姓,修一段结实一段。记住,民夫也是朕的子民,不能让他们流血又流泪。”

杨墨躬身接旨,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臣,遵旨。”

三日后,杨墨的督工队伍出了南京城。没有仪仗,没有鼓乐,只有五十辆装着粮草、药材和工具的马车,跟着陈瑛带来的两百名都察院缇骑,悄无声息地往西北去。

车队刚过徐州,就遇上了从济宁逃荒来的灾民。一个老婆婆抱着个浑身发烫的孩子,跪在路边哭求:“官爷,给口药吧!孩子快不行了……”

杨墨让车队停下,亲自掀开药材车的帘子,取出一包退烧药,又让医官给孩子诊脉。“老人家,这药一天吃三次,吃完就好了。”他又让伙夫给灾民们分了些干粮,“前面就是徐州城,官府设了粥棚,你们去那里歇脚。”

陈瑛在旁皱眉:“杨大人,咱们是去修堤的,带着灾民走不快。”

“修堤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再逃荒吗?”杨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徐州知府派人来接,给他们找个临时住处,等河堤修好了,再送他们回家种地。”

车队继续前行,杨墨坐在车里,翻看着工部送来的《河工旧档》。上面记载着洪武年间的修堤法子:民夫每日口粮半斤米,住草棚,监工多是勋贵子弟,稍不如意就鞭打。他拿起笔,在“半斤米”旁边改写成“一斤米,加三两肉”,在“草棚”旁边写“每十人设棉帐篷一顶”,在“勋贵监工”旁边画了个大大的叉。

“陈御史,”他对车外的陈瑛喊,“把这改的章程抄一百份,沿途贴出去,让百姓们都知道,这次修堤,朝廷不一样了。”

陈瑛接过章程,看着上面的“一斤米”“棉帐篷”,忍不住咋舌:“这么算下来,五十万两银子怕是不够。”

“不够就奏请陛下加。”杨墨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田野,“钱不够可以再筹,民心伤了,就再也补不回来了。”

开封的黄河边,早已是一片狼藉。秋汛带来的泥水漫过堤岸,把附近的村庄泡成了泽国。杨墨的车队抵达时,河南布政使周凯正带着官差在堤上打桩,见杨墨来了,忙迎上来,脸上满是焦灼:“杨大人,您可来了!再不来,这堤就真扛不住了!”

杨墨没先去官署,直接登上河堤。脚下的泥土稀软,踩下去能陷到脚踝,裂缝最宽的地方能塞进一个拳头,浑浊的河水正从缝里往外冒,发出“咕嘟咕嘟”的响。

“现在有多少民夫?”他问周凯。

“征了三万,还在陆续来。”周凯擦着汗,“只是……不少人听说要修堤,都躲起来了,说怕像洪武年间那样被打死。”

杨墨指着远处的空地支起帐篷:“先把营地扎起来,棉帐篷、口粮、药材都摆出来,让百姓看看,这次不一样。再贴告示,说民夫每日工钱二十文,管饭,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官府派人照顾——谁来,就先给谁发三天工钱。”

周凯愣了:“大人,这工钱……”

“从修堤银里出。”杨墨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想,民夫肯卖力,堤修得快,省下的时间,比这点工钱值钱多了。”

告示贴出去不到半天,就有百姓陆陆续续来报名。第一个来的是个叫王大河的汉子,他爹洪武年间死在修堤工地上,他本是带着恨来的,见帐篷里真的铺着棉絮,伙房里飘着肉香,眼圈一下子红了。

“官爷,你们真给肉吃?”他怯生生地问。

杨墨正在给民夫发工具,闻言笑道:“不光给肉吃,干得好还有赏。你看那筐里的新锄头,谁先把这段裂缝堵上,就给谁。”

王大河咬了咬牙,扛起锄头就往裂缝跑:“俺干!俺爹没享过的福,俺替他享!”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到傍晚时,报名的民夫已经超过了五万。杨墨让陈瑛带着缇骑登记造册,每户派一个代表,家里实在困难的,还能预支一个月工钱。

周凯看着热火朝天的营地,对杨墨叹道:“大人这法子,比强征徭役管用多了。只是……这么多人,怎么管啊?”

杨墨指着民夫里几个看起来有威望的老者:“让他们当‘工头’,每百人一队,队里的事自己管,朝廷只查进度和质量。再设个‘鸣冤鼓’,谁被欺负了,直接敲鼓,陈御史亲自审。”

夜色降临时,营地亮起了火把,连绵的棉帐篷像一片白色的海洋。杨墨站在河堤上,听着帐篷里传来的笑声、说笑声,还有远处医官给孩子诊病的低语,忽然觉得,这秋夜的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修堤工程正式开工的那天,杨墨让人在河堤上摆了张案几,上面放着三样东西:一把新铸的铁锨,一柄带刻度的木尺,一本厚厚的《河工章程》。

“乡亲们,”他站在案前,声音透过风传得很远,“今天开工,咱先说规矩:第一,用铁锨的,得按这木尺的刻度挖,深了浅了都不行,这叫‘标准’;第二,每天干六个时辰,多干有赏,少干扣钱,这叫‘公道’;第三,谁要是发现河堤有隐患,报上来查实了,赏银五十两,这叫‘用心’。”

民夫们听得认真,王大河举着手喊:“杨大人,洪武年间修堤,都是用石头堵,这次还用老法子吗?”

“不用。”杨墨让人抬来一根粗壮的柳树枝,树枝上还带着绿叶,“咱用‘柳桩法’——把这柳条捆成捆,塞进裂缝,再填上沙土,柳条遇水会发新芽,能把泥土粘得更牢,比石头结实。”

他又让人抬来几卷粗麻绳:“这是江南运来的‘草绳’,裹上黏土,铺在堤外,能防冲刷。这些都是新法子,朝廷派来的工匠会教大家,学会了,将来自家修田埂也能用。”

陈瑛在旁看着,见杨墨连捆柳条的绳结都亲自示范,忍不住对周凯说:“以前只知道杨大人会算账、会治国,没想到连修堤都懂这么多。”

周凯叹道:“听说他年轻时在苏州当县令,管过太湖的堤坝,那时候就琢磨出不少新法子。这人啊,心里装着百姓,就没有学不会的事。”

修堤的日子一天天过,杨墨每天天不亮就上堤,从开封段走到济宁段,脚上的靴子磨破了三双,嗓子喊哑了,就用手势比划。他发现民夫们用的夯土工具太沉,就让工匠改成带滑轮的“省力夯”;见大家中午吃饭蹲在泥里,就让人搭起简易的棚子,摆上木桌;有民夫想家,就请说书先生来营地说书,说的都是“新君减税”“江南丰收”的新鲜事。

王大河成了工头里最卖力的一个,他带的队总是第一个完成任务。杨墨赏了他一头牛,他却把牛牵到伙房,说:“给大家炖了吧,干活有力气。”

杨墨知道了,又赏了他一头牛,说:“这头必须带回家,给你媳妇耕地用。”

王大河抱着杨墨的腿哭了:“大人,您真是青天啊!俺爹要是能活到现在,肯定给您磕头!”

工程进行到一个月时,麻烦来了。山东都指挥使李增枝——就是那个之前给燕王送火器图纸的勋贵子弟,忽然带着一队亲兵来到济宁段工地,说是“奉旨巡查”。

“杨大人,这修堤的银子,怕是有不少落进了私人腰包吧?”李增枝坐在帐篷里,跷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听说你给民夫发工钱,还管肉吃,这开销可不小啊。”

杨墨正在核账,闻言头也没抬:“李将军要是查账,陈御史这里有明细,每一两银子都花在明处。至于民夫的工钱和口粮,是陛下特批的,李将军有意见,可上奏陛下。”

李增枝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难看:“杨大人,不是李某多事,只是这河堤修得太‘松’了——按老规矩,民夫得日夜不停地干,哪能像现在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老规矩?”杨墨放下笔,目光冷了下来,“洪武十八年,黄河溃堤,就是因为监工逼着民夫连夜干活,累垮了才出的事。李将军是想让悲剧重演吗?”

陈瑛也站起来,手里拿着本卷宗:“李将军,我们查到,你去年在山东征徭役,克扣了三千石粮食,要不要现在对对账?”

李增枝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没想到杨墨和陈瑛早就查了他的底。“你们……你们等着!”他撂下句狠话,带着亲兵灰溜溜地走了。

杨墨看着他的背影,对陈瑛说:“他肯定会去南京告状,说咱们‘延误工期’‘浪费军饷’。”

“怕他?”陈瑛冷笑,“咱们有民夫的口碑在,有账本在,陛下不会信他的。”

果然,三日后,南京传来朱允炆的旨意,只有八个字:“依杨墨章程,勿听谗言。”杨墨捧着圣旨,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陛下在南京,也顶着不小的压力。

这天夜里,杨墨正在灯下改图纸,周衡忽然从南京赶来,带来一封朱允炆的亲笔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朕在南京,看着黄河的水,也看着修堤的你。”

杨墨把信贴在胸口,窗外的秋风吹过帐篷,带着黄河的潮气,却像是从南京吹来的春风,暖得人心里发颤。

入冬后,黄河迎来了更凶猛的冬汛。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河堤上的积雪厚达三尺,河水却涨得更急,开封段刚修好的一处堤坝被巨浪冲开个缺口,泥水像猛兽般往岸上涌。

“快!拿柳桩!拿草绳!”杨墨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水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棉袍,冻得他牙齿打颤。

王大河带着民夫们紧随其后,有人扛着柳桩,有人抱着草绳,在齐腰深的水里筑起一道人墙。雪落在他们头上,很快变成了冰,可没人叫苦,没人后退,嘴里喊着号子:“加把劲!保住堤!护住家!”

陈瑛在岸上指挥,见杨墨的嘴唇冻得发紫,让缇骑去拉他:“杨大人,您快上来!您要是冻坏了,谁来主持大局?”

“不上!”杨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股狠劲,“这缺口不堵上,谁也别想上来!”

激战到后半夜,缺口终于被堵住了。杨墨被民夫们拖上岸时,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浑身僵硬得像块冰。医官赶紧给他灌姜汤,裹上三床棉被,折腾了大半夜,才慢慢缓过来。

第二天一早,他又挣扎着上了堤。见王大河的手冻得肿成了馒头,还在指挥民夫加固堤坝,就把自己的狐裘脱下来给他披上:“穿上,别冻坏了。”

王大河不肯要:“大人,您比俺金贵……”

“在这河堤上,谁卖力,谁就金贵。”杨墨把狐裘往他身上一裹,“等堤修好了,朕奏请陛下,给你个‘河工百户’的差事,管着这一段河堤,怎么样?”

王大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俺王大河这辈子,就认您和陛下!这条命,以后就是河堤的了!”

建文四年正月,黄河修堤工程终于完工。长达三百里的河堤上,新筑的堤坝高两丈、宽三丈,堤外铺着裹满黏土的草绳,堤内栽着密密麻麻的柳树,像一条绿色的巨龙,守护着两岸的土地。

杨墨站在开封段的堤坝上,看着民夫们在柳树林里栽下最后一棵树苗,树苗上挂着块木牌,写着“建文四年春,民夫王大河栽”。

“这叫‘责任树’,”杨墨对围过来的民夫们说,“谁栽的树,谁就管着附近的堤,将来树活了,堤没事,朝廷年年给赏钱。”

民夫们欢呼起来,王大河抱着自己栽的树苗,笑得见牙不见眼:“俺这树,肯定活!”

陈瑛拿着账本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意:“杨大人,最后核下来,花了六十五万两银子,比预算多了十五万,但……”他指着堤下新开垦的良田,“这两岸能多收的粮食,三年就能赚回来。”

杨墨望着远处返回家园的灾民,他们扛着农具,牵着牛羊,脸上带着对新生活的期盼。他忽然想起离开南京时,朱允炆说的“护住百姓,修一段结实一段”,现在,他做到了。

启程回南京的前一天,杨墨让人把《河工章程》刻在石碑上,立在河堤旁。碑上详细记载着“柳桩法”“草绳固堤”“民夫工钱”“责任树制度”,最后刻着一行字:“黄河安,则天下安;百姓安,则朝廷安。”

王大河带着民夫们跪在石碑前,给杨墨磕了三个头:“大人,您放心回南京,这河堤,俺们替您守着!”

车队离开开封时,两岸站满了百姓,有人捧着新收的小米,有人提着刚杀的鸡,非要塞给杨墨。杨墨坐在车里,掀开车帘,看着越来越远的黄河,看着那片新栽的柳树林,忽然觉得,这六个月的辛苦,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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