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七章 燕王入觐,叔侄论边事于偏殿
建文三年的三月,江南的春汛刚过,秦淮河的水带着泥沙的腥气,漫到了朱雀桥的石阶下。朱允炆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案上摊着北平的奏报——燕王朱棣遣长史葛诚送来文书,说“鞑靼余部又扰开平卫,臣已击退,今春无事,愿赴京觐见,恭请圣安”。
“四叔要来了?”朱允炆的手指在“觐见”二字上停了停,笔尖的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窗外的柳树抽出新绿,风一吹,枝条扫过窗棂,像谁在轻轻叩门。
杨墨捧着刚拟好的《春种章程》走进来,青衫上沾着晨露。“陛下,北平的奏报臣看过了。燕王此时请觐,一来是报捷,二来是想看看朝廷的动静——毕竟,裁冗官、换防兵这两桩事,他虽没明着反对,心里未必没有掂量。”
朱允炆把奏报推给他:“你觉得,该让他来吗?”
“该。”杨墨的指尖点在奏报末尾的“恭请圣安”,“他若不来,君臣间总隔着层纱;来了,正好借这个机会,把‘君臣’‘叔侄’这两层名分坐实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只是,得做好防备——燕王带多少人,住哪里,见哪些人,都得定死规矩,不能出半点岔子。”
朱允炆想起洪武三十一年的那个冬天,皇爷爷躺在病榻上,拉着他的手说“朱棣像头北地的狼,你得让他知道,你手里有猎枪,也有骨头”。现在,猎枪是京营的十万兵,骨头是加给他的岁禄和“镇北将军”的虚衔,该到摊开来说的时候了。
“传旨,允燕王入觐,所带护卫不得过百人,驻会同馆,觐见期间,由羽林卫‘护卫’——明着是护,暗着是看。”朱允炆提笔,在奏报上批了个“准”字,“再让耿璇从北平赶回,他是燕王的女婿,陪着见一面,能缓和些气氛。”
北平的春风里还带着塞北的寒意。朱棣骑着那匹缴获的鞑靼白马,身后跟着百余名亲兵,沿着运河往南。马背上的行囊里,除了觐见的礼品,还有张玉拟的“北平防务策”——他要让新君看看,自己不光会打仗,更懂怎么守好这北大门。
“父王,南京那边会不会……”朱高炽跟在后面,胖脸上满是担忧。他总觉得,这趟入觐像场鸿门宴。
“怕了?”朱棣勒住马,白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散成雾,“当年跟着你爷爷打陈友谅,鄱阳湖的水都染红了,我都没怕过。现在去见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明镜似的。沿途的驿站都换了新的驿丞,见了他的仪仗,客气得有些过分,端茶递水时,手都在抖——这是杨墨的手笔,故意让他看看,南京的眼线早就铺到了北平的地界上。
走到山东境内,运河边的田埂上,几个农夫正在用牛拉水车,车身上刷着“建文三年新制”的红漆。朱棣让队伍停下,翻身下马,走到水车旁,见那轮子比自己送的图纸又改良了些,轴上裹着层牛皮,转起来悄无声息。
“这水车是谁改的?”他问农夫。
农夫直起腰,擦着汗笑道:“是朝廷派来的工匠,说这叫‘省力轴’,比老法子省一半力气!多亏了新君,不光免了税,还教咱们新法子种地!”
朱棣的手指在牛皮轴上摩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原以为,新君只会搞些“裁冗官”“换防兵”的虚招,没想到连水车这种琐事都管得这么细——这小子,比他看上去的要扎实。
傍晚宿在驿站,亲兵来报:“王爷,南京派来的‘迎接官’到了,说是杨墨大人的门生,叫周衡。”
朱棣挑了挑眉:“让他进来。”
周衡捧着个锦盒走进来,盒里是两匹江南的云锦,上面绣着太湖的渔舟晚唱。“燕王殿下,陛下念您一路辛苦,特让小臣送些薄礼,说这云锦比北平的貂皮软和些,路上能用。”
“替我谢陛下。”朱棣看着周衡,这年轻人眉眼清秀,说话时不卑不亢,倒有几分杨墨的影子,“听说周相公去年在苏州赈灾,百姓都夸你能干?”
“不敢当。”周衡躬身,“都是陛下和杨大人的吩咐,小臣只是跑腿罢了。”他话锋一转,“殿下,前面就是徐州,过了徐州,就快到南京了。陛下特意交代,会同馆的房舍已经修好了,炭火备得足,就等您到了。”
朱棣笑了:“陛下倒是细心。”心里却清楚,这是在告诉他,南京早就万事俱备,就等他这头“狼”钻进笼子。
南京的聚宝门,朱漆大门敞开着,檐下的红灯笼在春风里晃悠。朱允炆没亲自去接,只派了耿炳文和杨墨作代表——既给了燕王面子,又不失帝王的体面。
朱棣骑着白马穿过城门时,街两旁的百姓跪了一地,山呼“燕王千岁”。他在马上微微欠身,目光扫过人群,见卖米糕的张老汉也在里面,手里还举着块没卖完的米糕,像举着什么宝贝。
“张老汉,生意好啊?”朱棣笑着打招呼。去年江南借粮时,他在这摊子上吃过两块米糕。
张老汉愣了愣,随即笑得见牙不见眼:“托殿下和陛下的福,好得很!今年的米比去年多收了两成!”
杨墨站在城门内,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百姓喊“燕王千岁”时,眼里的热乎劲不掺假——这是去年送粮攒下的情分。他忽然觉得,让燕王入觐是对的,有些情分,得让新君亲眼看看,才能明白该怎么接过来,续下去。
“燕王一路辛苦。”杨墨上前见礼,青衫的袖口在春风里轻轻摆,“陛下在奉天殿等着您呢,只是……按规矩,护卫得留在馆驿,您随老臣进去就行。”
朱棣看了眼身后的亲兵,对张玉说:“你们在会同馆等着,不许乱走,不许乱说话。”
走进奉天殿时,朱允炆正坐在龙椅上,手里把玩着那枚“靖边”匕首——那是去年燕王送的觐见礼。见朱棣进来,他起身离座,没等对方下跪,先开口道:“四叔一路劳顿,免礼吧。”
这声“四叔”喊得朱棣一愣,随即躬身行礼:“臣朱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让王景宏看座,又让人上了北平的奶茶——他特意让人从会同馆取来的,知道朱棣喝不惯江南的龙井。“四叔在北平击退鞑靼,辛苦了。开平卫的捷报,朕看过了,打得好。”
“为陛下守边,是臣的本分。”朱棣接过奶茶,杯壁的温度熨帖着手心,“臣这次来,带了些北平的土产,还有张玉拟的防务策,想请陛下过目。”
朱允炆没接防务策,只笑着说:“防务的事先不急。四叔难得来趟南京,先歇两天,朕陪你看看这江南的春天——听说玄武湖的樱花开得正好。”
三日后的偏殿,没摆龙椅,只放了两张圈椅,中间的案上摆着些江南的点心:松子糕、桂花糖、蟹黄汤包——都是朱棣爱吃的。朱允炆特意让御膳房做的,想让这“君臣”的场合,多些“叔侄”的暖意。
“四叔尝尝这汤包,”朱允炆用银箸夹了一个,放在朱棣面前的碟子里,“南京的厨子做这个,比北平的讲究,皮得薄得能看见馅才算好。”
朱棣咬了一口,汤汁溅在嘴角,他不在意地抹了抹:“是比北平的好。只是这东西太娇贵,塞北的风一吹就凉了,不顶饿。”
朱允炆笑了:“四叔说的是。治国也一样,江南的法子未必适合北平,北平的规矩也未必能搬到江南。就像这防务,朕听说,你想在开平卫增修三座烽燧?”
终于说到正题了。朱棣放下银箸,从怀里掏出防务策:“陛下明鉴。鞑靼虽退,但漠北的部落像野草,春风一吹就冒头。增修烽燧,能早半个时辰报信,这半个时辰,能救上千士兵的命。”
朱允炆接过策子,见上面画着烽燧的图样,高五丈,上设望楼,下藏火药,标注得密密麻麻。“修烽燧要多少银子?多少人?”
“银子需五十万两,人手从北平卫所调,不用朝廷派徭役。”朱棣的声音很实,“臣已让北平布政使核过账,内库能支三成,剩下的,臣想请朝廷……”
“朕给。”朱允炆没等他说完,就拍了板,“五十万两,户部下个月就拨过去。只是,朕有个条件——烽燧的监工,得用朝廷派的人,每座烽燧上,除了燕军,还得有京营换防过去的士兵,两边轮值。”
朱棣的眉峰跳了跳。这条件看着软,实则硬——朝廷的人监工,是怕他借修烽燧私藏兵器;京营士兵轮值,是想把烽燧的控制权分走一半。
“陛下信不过臣?”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不是信不过,是规矩。”朱允炆的目光很坦诚,“皇爷爷当年设藩王,是让你们‘卫’,不是让你们‘占’。这开平卫是大明的土地,烽燧是大明的屏障,自然得有大明的规矩。四叔要是觉得不公,朕可以让京营的烽燧,也让燕军去轮值。”
朱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陛下这话说得在理。就按你说的办——监工用朝廷的人,轮值用换防的兵。”他忽然话锋一转,“只是,臣也有个请求。”
“四叔请讲。”
“京营的火器营,能不能派些工匠去北平?”朱棣的手指在案上画了个炮的形状,“去年跟鞑靼打仗,他们的弓箭不如咱们的刀,但咱们的刀,也不如京营的‘轰天炮’厉害。臣想让燕军也学学这火器,将来守边,也能多些底气。”
朱允炆看向站在殿角的杨墨,见他微微颔首,便笑道:“可以。朕让火器营派二十个工匠去北平,教燕军造炮。但有一样,炮的图纸得由朝廷保管,造多少,怎么用,得报兵部备案。”
“成交。”朱棣端起茶杯,算是应下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中间的案上,把点心的影子拉得很长。杨墨站在殿角,看着这对叔侄一来一往,像在分一块蛋糕——你多要了糖,我就得多要些面,最后谁也没亏,蛋糕却做得更大了。他忽然觉得,这偏殿里的空气,比奉天殿暖多了。
燕王在南京逗留的消息,像滴进水里的墨,很快晕染开来。聚宝门的米糕摊前,张老汉给客人包着糕,嘴里念叨着:“听说燕王跟陛下在偏殿聊了一上午,还一起吃了汤包呢!”
“真的假的?”客人瞪大了眼睛,“去年江南借粮,我还以为他们叔侄俩要翻脸呢。”
“翻啥脸?都是朱家的人!”张老汉笑得皱纹堆成了花,“燕王带了北平的好马,陛下赏了江南的云锦,这才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嘛。”
秦淮河的画舫上,歌女们改唱了新词:“北地王爷江南来,共话烽燧与稻麦,不用刀兵不用甲,一杯清茶胜茅台。”虽然俚俗,却听得船工们直点头。
杨墨的门生周衡正在街上“听声”,把这些话都记在册子上。走到国子监门口,见几个老儒在争论“藩王入觐的礼仪”,一个白胡子老头说:“陛下能放下帝王架子,跟燕王论叔侄,这才是‘仁’;燕王能遵守朝廷规矩,不带重兵,这才是‘忠’——仁忠两全,是大明之福啊!”
周衡把这话记下来,忽然觉得,这趟燕王入觐,比打赢一场仗还管用。刀枪能镇住人,却镇不住心;几句掏心窝的话,几块合口味的点心,反倒能把那层隔着的纱,慢慢捅破了。
为燕王接风的宫宴设在华盖殿。朱允炆特意让徐王妃的弟弟,魏国公徐辉祖作陪——他是燕王的内弟,又是朝廷的勋贵,两边都能说上话。
酒过三巡,徐辉祖喝得有些高了,指着朱棣的鼻子笑道:“姐夫,你这北地来的,喝江南的酒就是不行,才三盏就脸红了!”
朱棣笑着回敬:“你这江南养出来的,去了北平,怕是连马都骑不稳!”
殿内的气氛正热,忽然有个小吏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举着份奏折,哭喊着:“陛下!不好了!北平传来急报,鞑靼又犯边了,这次带了五万人马!”
朱棣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他刚离开北平,鞑靼就来犯边,未免太巧了。
朱允炆却很镇定,对小吏说:“慌什么?把奏报呈上来。”
奏报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说“鞑靼可汗本雅失里亲率五万骑,围了开平卫,请求燕王速回救援”。
徐辉祖立刻道:“陛下,这分明是鞑靼知道燕王在南京,故意来捣乱!得让燕王赶紧回去!”
朱棣看向朱允炆,目光里带着审视。他想看看,这新君会不会借机把他留在南京,自己派兵去北平——那可是夺他兵权的最好机会。
朱允炆却把奏报往案上一放,对李德全说:“传旨,命京营左军都督郭英,率三万骑兵驰援开平卫,听燕王节制——燕王,你明日就动身回北平,朕给你调粮,给你派兵,务必把鞑靼打回去!”
朱棣愣住了。他没想到,新君竟会这么痛快地放他走,还把京营的兵交给他节制。
“陛下……”
“四叔是北平的王,守北平,本就是你的事。”朱允炆举起酒杯,“朕在南京等着你的捷报,到时候,朕亲自给你斟酒。”
朱棣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是江南的酒,绵甜里却带着股烈劲,像眼前这年轻的帝王,看着温和,骨头却硬得很。
宴散后,杨墨跟着朱允炆回御书房,忍不住问:“陛下就这么放他走了?万一……”
“没有万一。”朱允炆望着窗外的夜空,“他若想反,不会只带百人来南京;他若不想反,朕放他走,才是真的把‘君臣’二字刻进他心里。”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再说,郭英带的三万人,名义上听他节制,实则是朕派去的‘眼睛’,他要是敢乱来,郭英的刀,可不认什么燕王。”
朱棣离京的那天,南京下了场小雨。朱允炆没去送,只让杨墨代他送了件东西——一幅亲手画的《春耕图》,画里江南的稻田里,农夫们正在插秧,远处的北平草原上,士兵们正在牧马,天上的太阳,照着两边的土地,一样亮。
“陛下说,这天下的土地,不管是江南的稻,还是北平的草,都是大明的,都得好好守着。”杨墨把画递给朱棣,“他还说,等开平卫的仗打完了,想请您秋天再来南京,尝尝新收的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