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六章 都察院议,裁冗官三百苏民力

建文二年的秋,南京城被梧桐叶染成了金褐色。朱允炆坐在御书房,案上堆着七八个账本,最上面的户部册子摊开着,“冗官俸禄”一栏的数字红得刺眼——全国共有大小官员三万七千余人,其中“只领俸不理事”的冗官竟占了三成,每年耗银一百二十万两,够江南灾民吃三年。

“杨墨,你看这数字。”朱允炆用朱笔在“一百二十万两”上画了个圈,笔尖几乎戳破纸页,“皇爷爷当年设官,是为了治民,不是养闲人。苏州府的小吏告诉朕,有个‘河道员外郎’,三年没去过河堤,却月月领俸,百姓骂他‘坐耗民脂’,骂的何尝不是朝廷?”

杨墨站在案旁,青衫上落了片梧桐叶,他随手拂去,拿起另一本账册:“陛下,臣让都察院查过,这些冗官多是‘恩荫’出身——要么是功臣之后,要么是外戚远亲,靠着祖上的功劳混个闲职,比如魏国公徐辉祖的表侄,在鸿胪寺当序班,三年没见过外国使节,却占着编制。”

“功臣之后就该吃闲饭?”朱允炆的声音冷了几分,“皇爷爷说过,‘功是祖上的,饭得自己挣’。传朕的话,让都察院牵头,吏部、户部配合,给全国官员‘画像’——谁理事,谁偷懒,一笔一笔记清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朕不要‘裁官’的名声,要‘苏民力’的实效。告诉陈瑛,查的时候要准,裁的时候要稳,凡是有实职、肯做事的,哪怕是功臣之后,也留;凡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哪怕是皇亲,也得挪窝。”

都察院的衙门里,墨香混着淡淡的霉味。左都御史陈瑛把卷宗摔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了出来。“你们自己看!”他指着卷宗上的记录,“顺天府丞李茂,去年一年只上过三道奏折,全是‘天气晴好’‘百姓安康’的废话!这种人留着干嘛?给朝廷当摆设?”

佥都御史周新拿起卷宗,眉头皱成个疙瘩:“李茂是曹国公李文忠的孙子,裁他,怕是会得罪勋贵。”

“勋贵就敢食君之禄?”陈瑛的胡子翘了起来,他手里的狼毫笔在纸上重重一戳,点出个墨团,“太祖爷设都察院,就是让咱们‘打老虎’的!别说李文忠的孙子,就是皇亲国戚,该参也得参!”

正说着,杨墨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吏部的官员名册:“陈御史,陛下让咱们‘画像’,得先定个标准。臣拟了四条:一查考勤,一年缺勤超百天者为冗;二查政绩,三年无实功者为冗;三查民评,地方百姓怨声载道者为冗;四查家财,俸禄之外有不明收入者为冗。”

陈瑛接过标准,眼睛一亮:“好!就按这四条来!周佥都,你带一队人去查京官,我去查地方官,三个月后,咱们在此对账!”

周新还有些犹豫:“杨大人,裁三百冗官,会不会引发动荡?毕竟……”

“动荡?”杨墨打断他,指着窗外排队领救济粮的百姓,“百姓冬天没棉衣穿,孩子没米下锅,那才是真动荡!这些冗官每年耗的银,能给十万百姓添棉衣,能让五万孩子吃饱饭——你说,该保谁?”

周新沉默了。陈瑛已经抓起卷宗往外走,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给我备车!先去顺天府,会会那个‘天气晴好’的李茂!”

李茂被都察院的人堵在酒楼上时,正搂着歌姬喝花酒。他摔碎酒杯,指着周新的鼻子骂:“你们敢动我?我爷爷是曹国公!我姑姑是太子妃!”

周新亮出都察院的令牌,声音冷得像冰:“李大人,考勤册显示,你今年缺勤一百二十天,其中八十天在酒楼,三十天在家斗蛐蛐。按‘四条标准’,你已被列为冗官,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消息传到魏国公府,徐辉祖正在看儿子徐钦练剑。听管家说完李茂被查的事,他把剑扔在地上,剑鞘撞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陈瑛这是疯了?敢拿勋贵开刀!”

徐钦收剑,脸上带着少年人的愤懑:“爹,听说杨墨是幕后推手,他就是看不惯咱们勋贵世袭爵位,想把咱们都踩下去!”

“杨墨……”徐辉祖想起那个总穿着青衫的文臣,去年江南借粮时,他还帮着协调过漕运,那时觉得是个体面人,没想到下手这么狠,“召集勋贵,去宫里找陛下评理!我就不信,陛下能容得下都察院这么折腾!”

当天下午,十几位勋贵堵在文华殿外,个个穿着蟒袍玉带,哭声震天。“陛下!都察院查抄勋贵,是想断我等活路啊!”“李茂虽懒,但罪不至罢官!”“杨墨挑拨离间,是想让朝廷离心离德!”

朱允炆正在偏殿看杨墨送来的“冗官罪状册”,听王景宏说勋贵闹事,眉头拧成了疙瘩。“让他们进来。”

勋贵们涌进偏殿,徐辉祖跪在最前面,捧着自家的世袭铁券:“陛下,太祖爷赐我徐家铁券,许‘子孙免死’,如今都察院连个闲职都容不下,是要改太祖爷的规矩吗?”

朱允炆把罪状册推到他面前:“魏国公自己看,李茂一年耗银三百两,够五户百姓过一年。皇爷爷赐铁券,是赏徐家的功,不是让后人当蛀虫的。”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朕可以告诉你们,裁冗官,不是针对勋贵,是针对‘冗’。谁肯做事,朕给加俸;谁偷懒,哪怕是皇亲,也得挪窝——这规矩,皇爷爷当年就定了,朕只是照着办。”

徐辉祖看着罪状册上李茂的“斗蛐蛐考勤”,脸涨得通红,再也说不出话。

都察院查冗官的消息传到苏州时,王二柱正在稻田里割晚稻。听里正说“朝廷要把不干事的官赶走,省下来的钱给百姓修水渠”,他直起腰,手里的镰刀挥得更欢了。

“好!早该这么办了!”王二柱抹着汗,“去年那个税吏,除了收钱啥也不会,下雨时连堤坝都不知道修,赶得好!”

旁边的农户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松江府的盐运使,让咱们多交三成盐税,自己却在城里盖大宅子,该裁!”“常州的学官,三年没开过学堂,孩子们都跟着放牛,这种官留着干啥?”

杨墨派来的周衡把这些话记在册子上,忽然看到个穿长衫的老者在不远处叹气,便走过去问:“老人家,您觉得朝廷裁官不好?”

老者摇头:“好是好,就怕裁了旧的,又来新的——新官要是跟旧官一样贪,那不是白折腾?”

周衡把这话记下来,心里暗暗点头——百姓怕的不是裁官,是裁了之后没改变。他想起杨墨的嘱咐“查冗官要连带着查制度”,忽然明白,光是赶走懒人还不够,得让留下的官不敢懒,不能懒。

御书房的烛火燃到深夜,朱允炆还在看杨墨拟的《官员考核法》。新法规定:京官每月一考,地方官每季一考,考绩由都察院、吏部、百姓代表三方共评,连续三次考绩差者,直接罢官,永不录用。

“‘百姓代表’这一条,能行吗?”朱允炆指着新法的第七条,“百姓哪懂官场上的事?”

“懂不懂,看心。”杨墨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很亮,“苏州的农户不懂‘河道治理’的章程,但他们知道谁在雨天带头堵堤坝;松江的盐贩不懂‘盐法’,但他们知道谁收的税公道——百姓心里有杆秤,比账本还准。”

郁新打着哈欠走进来,手里拿着裁官后的预算表:“陛下,杨大人,裁三百冗官,每年能省银十二万两!臣算了算,够修十条水渠,建二十所学堂!”

“把这十二万两全拨给工部和礼部。”朱允炆合上新法,“水渠修好了,百姓能多打粮;学堂建起来,孩子们能读书——这才是裁官的用处,不是省钱,是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杨墨忽然想起白天周衡送来的册子,指着“怕新官跟旧官一样贪”那句话说:“陛下,还得加条‘财产公示’——官员上任前,把家产报给吏部,离任时再查,多出来的不明财产,一律充公。”

朱允炆提笔添上这一条,笔尖在纸上划过,像在为这架运转了三十一年的大明朝机器,打一个结实的补丁。

燕王朱棣收到南京的消息时,正在看张玉从京营带回的火器图纸。朱高炽捧着都察院的“裁官名录”,指着上面的李茂笑道:“这个李文忠的孙子,总算被裁了——去年他来北平,还想让陛下给他谋个‘北平盐运使’,陛下没理他。”

“裁得好。”朱棣放下图纸,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新君这步棋走得稳,先拿勋贵开刀,既显决心,又不得罪百姓。”

徐王妃正在给小孙子做虎头鞋,闻言笑道:“陛下身边有杨墨,倒是省了不少心。听说那个《官员考核法》,连百姓都能评官,这可是太祖爷都没试过的法子。”

“太祖爷没试过,不代表不好。”朱棣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北平与南京之间画了条线,“百姓的秤准,官员就不敢乱来;官员不敢乱来,天下就稳。新君这是在学太祖爷‘以民为本’,只是用的法子更软些。”

他顿了顿,对葛诚说:“给南京回封信,说‘裁冗官、苏民力,乃兴国之举,臣举双手赞成’。再让张玉从换防的京营士兵里,挑几个懂考核法的,给北平的官员讲讲——咱们北平,也得学学这新法子。”

建文二年的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裁冗官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三百个闲职被撤,十二万两银子真的变成了十条水渠和二十所学堂。苏州的王二柱站在新修的水渠边,看着清水汩汩流进稻田,笑得见牙不见眼。

“周相公,你看这水!”他指着渠里的鱼,“明年肯定是个好收成!”

周衡在旁边记着,册子上已经写满了百姓的话:“学堂的先生教孩子认字了”“税吏收税时带了账本,一笔一笔算得清”“新上任的河道官,天没亮就去看堤坝”……

都察院的衙门里,陈瑛正在给官员画像,画上的每个官员旁边都多了行小字:“百姓评:优”“百姓评:中”。他拿起李茂的画像,在旁边画了个叉,笑道:“这才叫‘画像’,好坏一眼就看明白。”

御书房里,朱允炆翻着各地送来的考绩表,见江南的官员评“优”的占了七成,脸上露出笑意。杨墨捧着新铸的“考绩印”走进来,印上刻着“民为邦本”四个字。

陛下,这印往后由都察院保管,考绩优者,加盖此印,优先升迁。

朱允炆接过印,沉甸甸的,像握着一整个江南的稻田,一整个北平的草原,一整个大明的民心。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落在宫墙上,像给这刚打完补丁的江山,盖了层温暖的棉被。

“杨墨,”朱允炆忽然说,“明年春天,朕想去看看那些新学堂。”

“臣陪陛下去。”杨墨躬身,“孩子们肯定会写‘皇帝陛下’四个字了。”

雪落在朱允炆的发间,瞬间化成了水。他想起皇爷爷说的“治天下,就像种麦子,得薅掉杂草,才能长得旺”,现在,杂草薅了,接下来,该等着来年的丰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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