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四章 江南春涝,帝亲巡赈灾问农桑

建文二年的正月,南京城刚下过一场大雪,檐角的冰棱足有三尺长,像悬着的水晶剑。朱允炆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手指冻得发僵,便呵了口热气搓了搓。案上最厚的一叠,是江南各府送来的——苏州、松江、常州连日降雨,雪水融化后,太湖水再次上涨,已有七县被淹,灾民挤满了临时搭建的粥棚。

陛下,杨大人求见。”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暖炉,炉身的铜皮被摩挲得发亮,是太祖爷用过的旧物。

朱允炆接过暖炉,暖意从掌心漫开:“让他进来。”

杨墨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寒气,青衫下摆沾着雪渍。他捧着一份地图,展开在案上:“陛下您看,这是江南水情图。太湖西岸的堤坝去年秋天刚修过,可这场雨雪太大,有三处出现了管涌,再不堵,怕是要淹到苏州城。”

地图上,代表洪水的蓝线像条不安分的蛇,已经爬过了半数稻田。朱允炆的手指落在“吴县”二字上——那里是去年借粮时,燕王的粮船最先抵达的地方,此刻蓝线正围着县城打圈。

“户部的赈灾粮准备好了吗?”他问。

“备好了,十万石存在镇江仓,只是运不进去。”杨墨的声音沉了些,“运河沿岸的道路被冲毁了,马车陷在泥里,船也靠不了岸。”

朱允炆站起身,暖炉在手里转了半圈:“朕要去江南。”

杨墨猛地抬头:“陛下不可!江南水情不明,天寒地冻,您龙体要紧!”

“龙体要紧,百姓的命就不要紧?”朱允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皇爷爷当年在濠州,饿肚子的时候都敢往灾区跑,朕现在坐着龙椅,难道连去看看的胆子都没有?”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白茫茫的一片,“再说,光靠奏折,朕看不出水有多深,泥有多冷,灾民到底缺什么。”

杨墨沉默了。他想起洪武二十八年,太祖爷也是这样,听说河南旱灾,连夜带着干粮就上了路,回来时鞋上的泥结了冰,却笑着说“见了百姓,才知道该怎么赈灾”。新君的性子,终究是随了太祖爷那份“见不得百姓受苦”的执拗。

“臣陪陛下去。”杨墨躬身行礼,“臣这就安排,调五百羽林卫护驾,让耿璇从北平赶回——他熟悉江南水情,去年跟着燕王的粮队走过吴县。”

朱允炆点头:“别声张,就说是‘巡查漕运’,轻车简从,别让地方官劳师动众。”

三日后,一支不起眼的车队出了南京城。朱允炆换了件藏青色的便服,头戴方巾,看起来像个赶考的秀才;杨墨穿着普通的青布衫,腰间系着个算盘,扮作账房先生;耿璇刚从北平赶回,一身短打,佩着把腰刀,像个护卫。五百羽林卫也都换了民装,推着几辆装着粮食和药材的独轮车,混在逃难的人群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官差。

车队走到镇江时,雪又下了起来。路边的草棚里挤满了灾民,个个面黄肌瘦,有个妇人正给怀里的孩子喂雪水,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朱允炆让车队停下,亲自捧着两袋米走过去,蹲下身时,裤脚沾了泥。

“大婶,给孩子熬点米汤吧。”他的声音放得很柔。

妇人愣了愣,接过米袋,忽然认出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去年燕王送粮时,跟着粮队见过的“龙纹佩”,当时官差说“这是宫里的物件”。她“扑通”一声跪下:“您是……您是陛下?”

周围的灾民都围了过来,黑压压跪了一片,哭声震天。朱允炆赶紧扶起妇人:“别跪,朕就是来看看。你们缺什么,尽管说。”

“缺粮!缺药!”一个老汉喊道,“俺儿子前天去堵管涌,冻着了,发着高烧,没药治……”

“堤坝的口子堵不住,水还在涨!”

朱允炆回头对杨墨说:“让羽林卫把药材分了,粮食先给有病人的人家。耿璇,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堤坝,告诉那里的官差,朕就在这儿等着消息。”

杨墨看着新君蹲在雪地里,听灾民絮絮叨叨地说难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记着:“吴县缺棉衣三百件”“松江需要竹筐五千个堵管涌”“常州的粥棚少了柴火”……忽然觉得,这趟江南之行,走对了——奏折上的“灾民三万”只是个数字,此刻雪地里冻红的脸、冻裂的手,才是活生生的苦。

太湖西岸的堤坝上,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得人脸生疼。耿璇带着几个羽林卫赶到时,正见一群民夫赤着脚在泥水里搬石头,有个老汉脚下一滑,掉进了管涌的漩涡里,旁边的人赶紧去拉,却被水流带得一个趔趄。

“让开!”耿璇脱了靴子,跳进刺骨的水里,腰间的刀鞘撞在石头上,发出“哐当”响。他年轻时在北平练过水性,知道这种管涌最怕“堵心”,便指挥民夫“先扔稻草包,再压石头,最上面铺木板”。

忙了一个时辰,管涌总算堵住了。耿璇爬上岸时,嘴唇冻得发紫,冻僵的手指根本系不上腰带。有个民夫递来碗姜汤,他一饮而尽,辣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笑着说:“这水比北平的护城河冰窟窿还冷!”

民夫们笑了,气氛松快了些。一个领工的小吏凑过来说:“将军,不是小吏偷懒,实在是人手不够,粮食也快没了,民夫们饿得起不来……”

“粮食马上到。”耿璇拍着他的肩膀,“陛下就在镇江,让我告诉你们,他看着咱们堵口子呢,堵好了,他请大家吃热馒头。”

小吏眼睛一亮:“陛下真来了?”

“真来了,穿得跟你我一样,正给灾民分米呢。”

这话传开,民夫们顿时来了劲,有人喊道:“咱加把劲!别让陛下觉得咱江南人孬种!”

夕阳西下时,耿璇赶回镇江,见朱允炆正坐在草棚里,跟几个老农夫画图——图上是江南的水系,老农夫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这里该挖条渠”“那里该垫高堤”,朱允炆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

“陛下,管涌堵上了。”耿璇单膝跪地,泥水顺着裤腿往下滴。

朱允炆赶紧扶起他:“快起来烤烤火。冻坏了吧?”他让杨墨取来件棉衣,亲自给耿璇披上,“辛苦你了。”

耿璇的脸一下子红了,挠着头说:“不辛苦,民夫们才辛苦。他们说,等水退了,想请陛下看看他们种的稻子。”

朱允炆笑了:“一定看。等水退了,朕来跟你们学插秧。”

夜里,车队在镇江的一座破庙里歇脚。羽林卫生了堆火,火苗舔着湿柴,发出“噼啪”的响。朱允炆坐在火堆旁,翻看杨墨白天记的账,手指在“竹筐五千”“棉衣三百”上画着圈。

“杨墨,你说这竹筐和棉衣,从哪调最快?”

“竹筐得找宜兴,那里的竹编手艺好,一天能编两千个;棉衣嘛……”杨墨顿了顿,“苏州府库有去年冬天备的,只是被水困住了,得派船去取。”

耿璇在旁补充:“臣刚才看了水情,有条支流没被淹,能通到苏州城外,用小船运,两天能到。”

朱允炆点头:“就这么办。让耿璇带五十人去宜兴,盯着编竹筐;杨墨你写封信,让苏州知府把棉衣装上船,走支流运过来;朕留在这儿,跟民夫们一起想想怎么排水——老农夫说,他们有种‘龙骨水车’,能把田里的水往河里抽,就是不够用。”

“龙骨水车?”杨墨眼睛一亮,“臣知道,那是南方的老法子,靠人力踩,效率不高。不过……”他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臣去年让工部改了改,加了个脚踏板,能省一半力气,只是还没推广。要不,让工部送些过来?”

“好!”朱允炆接过小册子,上面画着改良后的水车,简单明了,“让工部快马送五十台,告诉他们,这比送粮还急。”

火堆旁的羽林卫听着,有个老兵忽然说:“陛下,俺们老家也有种水车的,要是能再改改,用牛拉,是不是更快?”

朱允炆眼睛一亮:“对啊!牛拉比人踩省力!杨墨,记下来,让工部再琢磨琢磨。”

夜渐渐深了,破庙外的雪还在下,庙里的火却越烧越旺。朱允炆靠在草堆上,听着杨墨和耿璇讨论排水的法子,忽然觉得,这破庙比御书房暖和——因为这里的每句话,都连着灾民的柴米油盐,连着江南的土地,实在。

三日后,宜兴的竹筐、苏州的棉衣、工部的改良水车都到了。朱允炆带着羽林卫,和民夫们一起踩水车,棉衣上沾了泥,方巾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陛下,歇会儿吧!”老农夫王二柱抢过他手里的摇杆,“您是金贵身子,哪能跟俺们粗人比?”

朱允炆抹了把汗:“啥金贵身子?都是爹娘生的。你们踩一天,朕踩一时辰,算什么?”他指着远处新搭的粥棚,“再说,杨大人说了,今天的粥里加了豆子,管饱,俺得多踩几车水,才配吃那碗粥。”

民夫们都笑了,干活更卖力了。有个年轻小伙子喊道:“陛下,等水退了,俺请您吃太湖的银鱼!那鱼鲜得很!”

“好啊!”朱允炆应着,“但得等你们插完秧,俺知道,农时比啥都要紧。”

杨墨站在堤坝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太祖爷的话:“百姓跟明镜似的,你对他真,他就对你真。”新君这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脚上磨出了泡,嗓子喊哑了,却换来了民夫们一句句“陛下亲”——这比任何圣旨都管用。

他转身去看账册,见苏州知府派人送来的棉衣分完了,竹筐也用得差不多了,便对身边的小吏说:“告诉郁大人,再拨五万石粮,这次要糙米,灾民说糙米扛饿。”

小吏刚要走,又被他叫住:“对了,让户部记着,今年江南的秋税,再免三成——就说是陛下说的,水退了,得让百姓喘口气。”

燕王朱棣的信使赶到镇江时,朱允炆正在田埂上看水车。信使捧着封信,见陛下穿着沾泥的便服,身边的护卫也都是短打扮,愣了半天,才敢上前行礼。

“燕王让小的给陛下带信,说北平备了五千件棉衣、两千石粮食,要是江南还缺,他就派人送来。”信使递上信,又补充道,“燕王还说,他在北平试过用牛拉水车,确实比人快,让小的把图纸带来了。”

朱允炆接过信,见上面的字迹比上次谢恩折工整了些,说“江南遭难,臣心不安,虽远在北平,愿尽绵薄之力”,末尾还画了个简单的牛拉水车图,轮子比工部的改良版还多了两个辐条。

“四叔有心了。”朱允炆笑着把信递给杨墨,“告诉信使,粮食棉衣暂时够了,这水车图纸很好,朕让工部照着改。替朕谢谢四叔,说等江南安稳了,朕请他来吃银鱼。”

信使走后,耿璇忍不住问:“陛下,燕王这是真心帮忙,还是又在示好?”

“真心也好,示好也罢,”朱允炆望着远处的太湖,水已经退了些,露出湿漉漉的田埂,“只要对百姓好,朕都认。你看这水,不管是从北平来的,还是从南京来的,能浇地,就是好水。”

杨墨把水车图纸折好,放进怀里:“陛下说得是。燕王这次送图纸,比送粮食更有用——他这是在说,他不光懂打仗,还懂农桑,想跟陛下比着对百姓好。”

“比就比。”朱允炆的眼里闪着光,“朕是皇帝,对百姓好,本就该比谁都用心。”

正月底,江南的水终于退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照在刚露出的黑土地上,泛着油亮的光。朱允炆站在吴县的田埂上,看着民夫们用牛拉水车排最后一点积水,老农夫王二柱正赶着牛,哼着小调,牛蹄踩在泥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响。

“陛下,您看这地,晾两天就能下种了。”王二柱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今年肯定是个好年成!”

朱允炆点头:“借你吉言。朕让工部送了新的稻种来,说是产量比旧种高两成,你试试?”

“好!好!”王二柱连连点头,“陛下放心,俺们一定种好,不辜负您冒雪来看俺们。”

杨墨在旁记着:“稻种发放、农具修补、堤坝加固……都安排好了。等春耕开始,臣让周衡留在这里,盯着落实。”

朱允炆望着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升起,有孩子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他忽然想起刚到镇江时,草棚里那个喂孩子雪水的妇人,此刻应该正用新分的米熬粥吧?

“该回南京了。”他说,“这里的事,交给百姓和地方官,他们比朕更懂怎么把日子过好。”

车队离开江南时,民夫们都来送行,有人捧着刚蒸好的米糕,有人提着一篮鸡蛋,非要塞给朱允炆。朱允炆推辞不过,接过一块米糕,咬了一口,甜得心里发暖。

“陛下常来啊!”有人喊道。

朱允炆回头,挥了挥手:“等秋收时,朕再来——来吃你们种的新米。”

车窗外,江南的土地在阳光下渐渐舒展,像个刚睡醒的孩子,带着点泥土的腥气,却充满了希望。朱允炆靠在车壁上,手里还攥着那块没吃完的米糕,忽然觉得,这趟江南之行,他不仅给灾民送了粮,更从百姓那里,接了份沉甸甸的信任——那信任,比龙椅还重,比圣旨还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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