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三章 北平来使,燕王上书谢新恩
建文元年的七月,江南的雨下得没了章法。朱允炆站在午门城楼上,望着护城河的水漫过堤岸,浊黄的浪头拍打着城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阶下的青石板。杨墨捧着一份急报赶来,纸页被雨水浸得发皱,上面的字迹却刺眼——苏州府奏报,太湖溃堤,三万灾民困在屋顶,急需赈粮。
“陛下,户部已备妥五万石粮,只是……漕运被雨水冲断了,船走不了。”杨墨的声音被风卷得发飘,青衫下摆沾满了泥点,显然是刚从城外的码头赶回来。
朱允炆的手指攥紧了城垛的青砖,指尖泛白:“调京营的马车!陆路运!”
“京营的马车大半在修,能动的只有三百辆,一趟最多运三千石,来回要五天……”杨墨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灾民等不起。”
城楼下传来喧哗,是詹同带着几个老臣赶来,郁新拄着拐杖,裤脚淌着水,急声道:“陛下,老臣有个法子——北平的燕王上个月刚奏报,说北平粮仓盈溢,愿献粮十万石!不如……”
“向四叔借粮?”朱允炆猛地回头,雨水打在他脸上,混着眼底的复杂,“他肯吗?”
“肯不肯,得问了才知道。”杨墨接过话头,“臣这就拟旨,言辞放软些,说‘江南遭难,望皇叔援手,朝廷秋后必还,另加三成谢礼’。”
朱允炆望着远处被雨幕吞没的田野,忽然想起正月里给燕王加岁禄时,杨墨说的“人情是往来账”。他点头:“就这么写,再加一句——‘若粮能及时送到,朕亲书“忠勤”二字相赠’。”
北平的雨比江南小些,却带着塞北的凉意。朱棣正在演武场看士兵练箭,见亲兵浑身湿透地闯进来,手里举着南京的急报,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太湖溃堤?要借粮?”他把箭囊往地上一扔,箭杆滚了一地,“新君这是唱的哪出?正月加岁禄,三月搞分兵权,现在又来借粮——是试探我,还是真缺粮?”
朱高炽捧着急报细看,指着“亲书‘忠勤’二字”喃喃道:“陛下许了御笔,还说加三成谢礼,不像假的……”
“假不假,得看咱们借不借。”徐王妃从廊下走来,手里撑着把油纸伞,伞面绘着燕山雪景,“借了,显得咱们顾全大局;不借,倒落了个‘见死不救’的名声,正好给朝廷削权的由头。”
张玉在旁附和:“王妃说得是。太湖离北平虽远,但粮道走运河的话,二十天能到。咱们仓里确实有粮,十万石不算多。”
朱棣踱到粮仓的方向,远远望见廪吏正在翻晒新麦,金黄的麦粒在雨雾里泛着光。他想起洪武二十三年,自己在山东赈灾,皇父曾说“百姓的口碑,比兵权金贵”。现在,新君递来的不仅是借粮的信,更是个递口碑的机会。
“借。”他忽然停下脚步,声音斩钉截铁,“让张玉亲自押粮,带五千亲兵,走运河,昼夜兼程!告诉张玉,到了江南,让灾民知道,这粮是北平燕王送的,不是朝廷赏的!”
徐王妃笑了:“这是……既卖了人情,又赚了民心。”
“民心哪有那么好赚?”朱棣哼了一声,却嘴角带笑,“但至少让新君知道,我朱棣的兵,不光会打仗,还会救百姓。”
张玉的粮队出发时,北平的雨停了。一百艘漕船首尾相接,沿着运河往南,船帆上都插着面小旗,绣着“燕”字。士兵们撑着篙,号子声在水面上荡开,惊起芦苇丛里的水鸟。
“张将军,这船走得够快了,歇口气吧?”舵手抹着汗,太阳刚出来,毒得像火。
张玉望着船头的水纹,手里攥着燕王的密令——“粮到江南,若遇地方官刁难,不必退让,直接报南京”。他知道,王爷让他带五千亲兵,不光是护粮,更是要让江南人看看,北平的兵不好惹,却也懂体恤。
行到山东境内,运河水位浅了,船走得慢。张玉让人上岸雇了些纤夫,给的工钱比市价高两成,纤夫们乐得卖力,号子喊得震天响。有个老纤夫说:“燕王的粮船就是不一样,不克扣工钱,还管饭!”
这话传到张玉耳朵里,他让伙夫多蒸了两笼馒头,分给纤夫。他想起杨墨在北平核账时说的“人心是秤,你给多少,它称多少”,此刻才算真正明白。
南京的御书房里,朱允炆正看着杨墨画的漕运路线图,图上用红笔标着粮船的位置——已过德州,比预计快了两天。
“四叔倒是真上心。”朱允炆的语气里带着点意外。
“燕王是聪明人,知道这十万石粮能换什么。”杨墨指着图上的苏州,“灾民记他的好,朝廷欠他的情,这笔账,他赚了。”
“那朕的‘忠勤’二字,也得写得郑重些。”朱允炆让人取来上好的宣纸,研墨时忽然问,“杨墨,你说四叔心里,到底把朕当侄子,还是当对手?”
杨墨沉默片刻:“或许……都有。但此刻,他把陛下当能共渡难关的君主。”
窗外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宣纸上,泛出温润的光。朱允炆提起笔,“忠勤”二字写得笔力遒劲,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却也藏着帝王的审慎。
粮船抵苏州时,太湖的水刚退了些。灾民们挤在临时搭的草棚里,个个面黄肌瘦,见粮船靠岸,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张玉让人把粮食卸在高处的打谷场,亲自带着亲兵分发。有个老婆婆颤巍巍地来领粮,怀里抱着个饿得直哭的娃娃,张玉舀了满满一勺米,又从怀里掏出块麦饼递过去:“老人家,先让孩子垫垫。”
老婆婆接过麦饼,对着粮船上的“燕”字旗磕头:“燕王千岁!燕王千岁!”
这一磕,周围的灾民都跟着跪了下来,哭声混着感谢,在湿滑的泥地上漫开。苏州知府赶来时,见这阵仗,脸色有些发白——他是朝廷命官,赈济灾民本是他的事,现在却让藩王抢了风头。
“张将军,按规矩,粮该由官府分发……”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张玉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威,“燕王有令,粮到即发,谁也不能挡着。”他顿了顿,放缓语气,“知府大人要是不放心,可派人盯着,记好账目,朝廷要查,咱们都不怕。”
知府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让人跟着记账。看着灾民们捧着粮食的笑脸,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知府当得,竟不如一个藩王的将军懂民心。
消息传到南京,朱允炆正在给燕王写回信,见杨墨递来的奏报上写着“灾民皆呼燕王千岁”,笔尖顿了顿。
“四叔这是……”
“是在告诉陛下,他的恩,百姓认。”杨墨的语气平静,“但陛下也该看到,灾民认的是‘给粮的恩’,不是‘燕王的权’。只要朝廷往后多施恩,百姓自然会记着陛下。”
朱允炆把“忠勤”二字的卷轴收好,对李德全说:“传旨,赏燕王白银五千两,丝绸百匹,就说‘皇叔解江南倒悬,功在社稷’。”他看向杨墨,“再让苏州知府开仓放粮,朝廷出,告诉灾民,这是新君的心意。”
北平的燕王府里,朱棣捧着朱允炆的御笔“忠勤”卷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徐王妃凑过来看,见字迹虽稚嫩,却透着股真诚,笑道:“陛下这字,比太祖爷的少了些锋芒,多了些温润。”
“温润?”朱棣把卷轴放下,“新君这是想让我做个‘温润’的藩王,守着北平,别多想。”他拿起纸笔,“我得写封谢恩折,言辞要恳切,姿态要低,但也得让他知道,北平的兵,不光能送粮,还能打仗。”
谢恩折写得很长,先谢陛下赏赐,再夸江南官员赈灾得力,最后笔锋一转,说“北平卫所近日操练颇勤,鞑靼闻风丧胆,若朝廷有需,臣愿率部再击漠北,以报圣恩”。
葛诚在旁看着,忍不住道:“殿下这折子里,火药味藏得够深的。”
“不藏深点,新君怎么会怕?”朱棣冷笑,“他给我‘忠勤’二字,是想捆住我的手;我提击漠北,是告诉他,我的刀还利着。”
折差出发前,朱棣又让人往南京送了份礼——不是金银,是一匹从鞑靼那里缴获的白马,马鞍上嵌着宝石,刻着“靖边”二字。
“告诉陛下,这马能日行千里,适合监军的耿璇大人用。”朱棣对折差说,“再带句话,说耿璇要是想练骑射,我让张玉教他。”
燕王的谢恩折送到南京时,朱允炆正在与大臣们议秋税。杨墨把折子念了一遍,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谁都听出了折子里的弦外之音,既谢恩,又示武。
耿炳文忍不住道:“燕王这是在炫耀兵力!老臣以为,该斥责他几句,让他安分些!”
“斥责就落了下乘。”杨墨摇头,“燕王送粮救了灾民,有功;提击漠北,是表忠心。陛下若斥责,反倒显得小气。”
郁新跟着点头:“杨大人说得是。不如顺水推舟,夸他几句,再给他个虚职,比如‘镇北将军’,既给了面子,又没实权。”
朱允炆看向杨墨,见他微微颔首,便笑道:“四叔有心了。传旨,嘉勉燕王‘忠勤可嘉’,加‘镇北将军’衔,许其在北平自行操练,但调兵仍需朝廷旨意。那匹白马,就赏给耿璇,让他好生为朝廷效力。”
散朝后,杨墨被朱允炆留到偏殿。新君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忽然道:“杨墨,你说四叔会不会觉得,朕在跟他打太极?”
“会。”杨墨坦诚道,“但这太极得打下去。燕王像块烧红的铁,不能浇冷水,也不能捧着,得慢慢焐,让他凉下来,却又不失韧性。”
朱允炆想起那匹刻着“靖边”的白马,忽然笑了:“他送马,是想让耿璇念他的好;朕赏马,是告诉耿璇,他是朝廷的人。这招,还是跟你学的。”
杨墨躬身:“陛下聪慧,一点就透。”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风里带着桂花香,是江南七月特有的甜。朱允炆知道,与四叔的这盘棋,才刚刚开始,每一步都得稳,每一子都得藏着分寸——因为棋盘的另一边,是北平的兵,是江南的民,是大明的江山。
太湖的水退尽时,岸边长出了新的芦苇。王二柱带着灾民修补溃堤,夯土的号子声里,混着孩子们的笑——苏州知府按新君的旨意,给每户发了两斗种子,说“水退了,该种晚稻了”。
有个灾民问:“王大哥,你说这粮是燕王送的好,还是陛下赏的好?”
王二柱拄着夯棍,想了想说:“都好。燕王送得急,救了命;陛下赏得稳,能活命。就像这堤,得有石头挡着浪,也得有土填着缝,缺了哪个都不行。”
远处的运河上,张玉的粮船正往北返,船帆上的“燕”字旗在夕阳里格外醒目。舵手哼着小调,说:“这趟差事办得值,不光赚了名声,还知道了江南的路好走,以后有机会,再来送粮。”
南京的御书房里,朱允炆把燕王的谢恩折和自己的回旨放在一起,用玉镇压着。杨墨进来时,见他正对着北平的舆图出神,手指在开平卫的位置画着圈。
“陛下在想什么?”
“在想,等秋粮收了,该给北平多拨些火器。”朱允炆抬头,眼里有了笑意,“四叔不是想击漠北吗?朕给他趁手的家伙,让他打,打胜了,是大明的功;打败了,朕再教他怎么打。”
杨墨看着年轻帝王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建文元年的夏天,虽然多灾,却像一场及时雨,把朝廷与藩王之间那些紧绷的弦,淋得软了些,也韧了些。
暮色漫进殿内,烛火亮起,照着案上的粮账、兵策、灾民名册,这些琐碎的纸片拼在一起,竟像一幅慢慢铺展开的画——画里有江南的稻浪,有北平的马场,有新君的笔,有藩王的箭,还有无数百姓,在这风雨过后的土地上,等着一个安稳的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