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篇.第二章 杨墨献策,推“分兵权”之法安藩

建文元年的三月,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早,细雨像扯不断的银丝,缠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洇出一片湿漉漉的青。朱允炆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几——案上摊着北平送来的急报,说鞑靼的小股骑兵袭扰了开平卫,抢了二十几头牛羊,燕王朱棣已遣张玉率兵追击。

“诸位说说,开平卫这事儿,该怎么应对?”朱允炆的声音透过雨幕,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却比正月时沉稳了不少。

武将列里,耿炳文出列奏道:“陛下,鞑靼向来是‘抢了就跑’的性子,当派京营骑兵驰援,与燕王的兵前后夹击,定能斩草除根!”

“不可。”杨墨站在文臣首列,青衫被殿外飘进的雨气打湿了一角,“京营距开平卫千里之遥,等赶到时,鞑靼早就退回漠北了。再说,京营一动,燕王那边难免多想——毕竟,北平的防务,太祖爷早就让燕王总领了。”

户部尚书郁新跟着点头:“杨大人说得是。去年冬天刚给藩王加了岁禄,这时候派京营去‘驰援’,像是朝廷信不过燕王似的。依老臣看,不如让燕王全权处置,朝廷只负责粮草补给,既显信任,又省军费。”

朱允炆看向杨墨,见他微微颔首,便点头道:“就按郁大人说的办。传旨给燕王,许他调开平卫周边三卫兵马,粮草由户部从大同仓调拨,务必护住边民,不必穷追。”

退朝时,雨下得更密了。朱允炆在偏殿留了杨墨,见他正用帕子擦着被雨淋湿的朝服,笑道:“你总是这么仔细,一件衣服罢了。”

“臣不是惜衣服。”杨墨把帕子收好,“是怕陛下见了,以为臣办事毛躁。”他从袖中掏出一卷文书,“陛下,关于藩王兵权的事,臣这几日拟了个章程,想请您过目。”

朱允炆接过文书,封皮上写着“分兵权议”四个字,字迹清瘦,却透着股韧劲。他想起正月时杨墨说的“收权先收心”,心里一动,连忙展开细看。

文书上的字不多,却条条切中要害。杨墨在旁解释道:“所谓‘分兵权’,不是夺藩王的兵,是把兵权拆开——比如燕王现在掌北平三卫(燕山卫、青州卫、永清卫),可让他只掌练兵之权,调兵之权归朝廷委派的‘监军’,粮草之权归布政使,三者相互掣肘,谁也不能单独用兵。”

朱允炆的手指在“监军”二字上顿住:“派谁去当监军?藩王要是不配合怎么办?”

“监军得是藩王信得过的人。”杨墨早有准备,“比如燕王,可以派长兴侯的儿子耿璇去——耿家与朱家是世交,耿璇娶了燕王的女儿,既是亲戚,又是朝廷命官,两边都能说上话。”

“这是第一策,‘亲族监军’。”朱允炆看着文书,慢慢点头。

“第二策,‘卫所轮换’。”杨墨指着第二页,“北平的卫所士兵,每三年调一半到南京京营,京营也调一半到北平,彼此熟悉对方的兵制,一来能防藩王私养死士,二来能让两边的士兵知朝廷、识大体。”

朱允炆想起正月里的诏书,藩王加了岁禄,此刻提轮换,不算突兀。他忽然笑了:“你这是让他们‘换血’,却又不疼,高妙。”

“第三策,‘军功共记’。”杨墨的声音沉了些,“藩王打了胜仗,军功记在藩王名下,但赏赐由朝廷发放,士兵的升擢也归兵部。这样一来,士兵既感念藩王的恩,也敬畏朝廷的威。”

朱允炆把文书合上,指尖在封皮上摩挲:“这三策,像三把锁,锁的不是藩王,是兵权。”他抬头看向杨墨,“可四叔要是不接这锁呢?”

“他会接的。”杨墨很笃定,“燕王是聪明人,知道这三策没夺他的体面——监军是亲戚,轮换不伤元气,军功照记,只是多了层规矩。他若不接,反倒显得心虚。”

窗外的雨敲打着窗棂,像在为这计策伴奏。朱允炆忽然想起皇爷爷的《皇明祖训》,里面说“藩王掌兵,如犬护院”,可犬若太凶,也会伤了主人。杨墨这三策,是给犬套上了缰绳,却没卸了它的牙,既护院,又安心。

“就按你说的办。”朱允炆站起身,“你去拟道旨意,先从北平、太原、西安三藩开始试行,就说‘为固边防,强军纪,特行此制’。”

北平燕王府的书房里,朱棣把“分兵权议”的抄本拍在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了出来。朱高炽捧着刚热好的奶茶,小心翼翼地说:“父王,这三策看着虽严,却没夺咱们的兵权……”

“没夺?”朱棣冷笑,抓起抄本指着“监军”二字,“耿璇是我女婿,可他更是耿炳文的儿子!让他来监军,不是让朝廷的人盯着咱们吗?还有卫所轮换,三年换一半,我的老兵都换走了,还怎么打仗?”

张玉站在一旁,见王爷动了怒,连忙劝道:“殿下息怒。新君这旨意,说是‘试行’,其实是先探咱们的口风。若是硬顶,反倒落了把柄;不如先接了,再慢慢周旋。”

朱棣踱到舆图前,手指重重戳在开平卫的位置:“我刚派兵追鞑靼,他就来这一手,明摆着是怕我兵权太大!”他忽然转身,盯着张玉,“你说,杨墨这小子,是不是早就憋着这招了?”

张玉点头:“杨墨在北平核账时,就总打听卫所的士兵籍贯、军饷发放,当时属下就觉得奇怪,现在想来,他是早有预谋。”

正说着,长史葛诚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南京送来的私信——是京城方面写给女儿燕王妃的,说“陛下派璇儿去北平,是为燕府好,望王爷勿疑”。

朱棣看完信,脸色稍缓。王妃徐氏走了进来,她是徐达的女儿,向来有见识,接过信看了看,笑道:“父王,耿家既是亲戚,又在朝廷当差,让耿璇来监军,正好能帮咱们在南京递消息,有什么不好?”

“你懂什么?”朱棣瞪了她一眼,却没再发火。

徐氏继续道:“再说卫所轮换,咱们北平的兵去了南京,能看看京营的操练;南京的兵来了,咱们正好学学他们的火器营——听说京营新造了‘轰天炮’,威力比咱们的大得多。”

朱棣的眼睛亮了亮。他对火器向来上心,若是能借轮换的机会弄到京营的火器图纸,倒真是件好事。

“至于军功赏赐……”徐氏拿起抄本,“朝廷发赏,士兵只会更念朝廷的好,可带兵的还是父王您,他们敢不听您的?”

朱棣沉默了。窗外的雨也小了些,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舆图上的开平卫,那里的红圈被他描了无数遍。他忽然抓起朱笔,在抄本上批了个“可”字:“告诉南京,北平接旨。只是耿璇得来快点,我正好让他看看,北平的兵怎么收拾鞑靼!”

杨墨收到北平的回奏时,正在户部与郁新核计卫所轮换的粮草。郁新看着账册,眉头紧锁:“每卫轮换五千人,光是路上的粮草就得耗掉两千石,三年一轮,可不是小数目。”

“这笔钱不能省。”杨墨指着账册上的“边军军费”,“去年光是北平三卫的军饷就支了二十万两,若真出了乱子,打仗的钱比这多十倍。轮换是小钱,安稳是大钱。”

郁新叹了口气:“你呀,总能把账算得明明白白。行,内库先垫着,等秋粮收了再补。”

两人刚算完账,陈瑛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拿着弹劾李增枝的奏折:“杨大人,这李增枝果然不安分!属下查到,他上月偷偷给北平送了封信,说‘京营火器营的图纸在军械库第三排’!”

杨墨接过奏折,眼神一沉。他早料到李增枝会跟燕王勾连,却没想到他敢出卖军械图纸。“陈御史,这折子先压一压。”

“为什么?”陈瑛急了,“这可是通藩的大罪!”

“现在动他,会打草惊蛇。”杨墨把奏折折好,“燕王刚接了‘分兵权’的旨,咱们得让他觉得,朝廷还没察觉李增枝的事。等耿璇到了北平,摸清那边的动静,再办不迟。”他顿了顿,“你让人盯紧军械库,别真让图纸流出去了。”

陈瑛虽不解,却信杨墨的判断,点头去了。

杨墨回到府邸时,周衡正等着他,手里拿着各地藩王的回奏:“代王、宁王都接了旨,只有蜀王说‘蜀地多山,卫所轮换不便’,想请陛下收回成命。”

“蜀王是个老实人,他不是抗旨,是真觉得不便。”杨墨翻开蜀地舆图,“四川多栈道,士兵轮换确实难走。传我的话,蜀地可以不轮换,但得把‘军功共记’和‘亲族监军’两策办了——派蜀王的表兄、户部主事周伦去当监军,他是个读书人,不会惹麻烦。”

周衡记下,忽然道:“老师,学生听说,燕王接旨后,立刻让张玉加快追击鞑靼,像是要在耿璇到之前打个胜仗,显显威风。”

杨墨笑了:“他越是想显威风,越说明他接了咱们的套。打胜仗是好事,既能安边,又能让他觉得‘分兵权’没影响他打仗,一举两得。”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庭院的石榴树上,新抽的嫩芽上还挂着水珠,亮得像翡翠。杨墨望着那抹新绿,忽然觉得,建文元年的春天,虽然来得湿漉漉的,却透着股蓬勃的生气。

开平卫的草原上,张玉的骑兵正追着鞑靼的残部。春风卷着沙尘,打在士兵的甲胄上,发出“沙沙”的响。领头的鞑靼骑兵回头射了一箭,却被明军的盾牌挡住——这盾牌是去年杨墨让人改造的,边缘嵌着铁片,比旧盾牌结实得多。

“殿下有令,只追三十里,别过界!”张玉高声喊道。他知道,燕王虽接了“分兵权”的旨,却还是想打个漂亮仗给朝廷看,既显本事,又不越界。

鞑靼人见明军不追了,在远处的沙丘上勒住马,对着明军的方向骂骂咧咧。张玉冷笑一声,让人把抢回来的牛羊赶回去——那些都是边民的财产,得尽快送还。

回到卫所时,夕阳正把草原染成金红色。守将递上南京送来的文书,说“朝廷已派耿璇为监军,不日便到”。张玉叹了口气,把文书收好——他知道,北平的天,要变了。

与此同时,南京的御书房里,朱允炆正看着杨墨拟的“监军守则”。守则上写着“监军不得干预练兵,不得私调一兵一卒,只负责记录军功、核查粮草”,条条都给足了藩王面子。

“这样一来,四叔该放心了吧?”朱允炆问。

“放心是放心,却也会更谨慎。”杨墨道,“燕王是雄鹰,给了他笼子,他会先看看笼子的栏杆牢不牢。咱们得让他觉得,这笼子不是关他的,是护着他的。”

朱允炆拿起笔,在守则末尾添了一句:“监军每季度需向朝廷奏报藩王善举,如有惠民、练兵之功,朝廷将额外赏赐。”

杨墨看着这句,眼里露出赞许:“陛下这一笔,比什么都管用。”

“分兵权”的消息传到江南时,苏州的农户正忙着插秧。王二柱插完最后一秧,直起腰擦汗,见里正拿着新的告示贴在村口的槐树上,围了不少人。

“上面说啥?”有人问。

里正念道:“朝廷让藩王的兵三年换一批,还派了亲戚盯着,说是怕他们乱打仗……”

“这是好事啊!”王二柱笑道,“兵换着换着,就成一家人了,哪还会打架?”

旁边的秀才摇头晃脑道:“新君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高!实在是高!”

南京的码头边,漕工们正卸着从北平运来的粮食。领头的老漕工说:“听说燕王打跑了鞑靼,朝廷还给了赏,两边都欢喜,这才是太平日子该有的样子。”

杨墨的门生周衡站在码头,把这些话都记在册子上。他忽然觉得,老师的“分兵权”之法,不仅分的是兵权,更是人心——让藩王安心,让朝廷放心,让百姓宽心。

夜幕降临时,杨墨在御书房陪着朱允炆批阅奏折。烛火下,新君的侧脸比正月时成熟了些,眉宇间少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

“杨墨,”朱允炆忽然放下朱笔,“你说,等将来天下太平了,史书会怎么写我?”

“会写‘建文皇帝,承洪武之基,革苛政,安藩王,与民休息,天下大治’。”杨墨的声音很认真。

朱允炆笑了:“你总是夸我。其实我知道,这些都是你帮我想的法子。”他望着窗外的星空,“皇爷爷打了一辈子仗,我想守一辈子太平。哪怕将来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只要百姓能安稳过日子,就够了。”

杨墨躬身行礼:“陛下有此心,是大明之幸,百姓之幸。”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案上的“分兵权议”,也照亮了两个身影——一个年轻的帝王,一个辅佐的臣子,在这建文元年的春夜里,守着同一份初心,望着同一片星空。

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咚——咚——”,沉稳而有力,像在为这渐稳的江山,敲打着平安的节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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